《黃金葉》 文\宗利華
選自《山東文學》2012年第4期
【作者簡介】 宗利華:生於1971年。魯迅文學院十三屆高研班學員,中國作家協會會員。發表小說150餘萬字。有作品被《小說選刊》《新華文摘》等轉載,或被譯為英文、韓文等。出版小說作品多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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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勤的眼力當然不差,他早就看中了葉兒和小滿。
葉兒雖說是個女子,可你去苗嶺打聽一下,誰不說那是個數一數二幹活的好手?這姑娘生得到處都寬半個號,臉呀,手呀,腳呀,甚至胸,屁股,叫人不由自主先想到豐滿這詞兒,可仔細一琢磨,又覺得哪裏不對,人家葉兒身板兒是寬,皮膚卻是緊繃的,結實,健康,行動上利利落落,絕不拖泥帶水。按苗嶺人的審美觀,一個女子生成這樣簡直妙極了,男人討媳婦兒就該選葉兒這樣的,家裏,地裏,幹活,做飯,生孩子,絕不會耽誤事兒。早在幾年前,先勤就相中了葉兒手上的活兒了。
當時,葉兒正坐在月光下的院子裏一門心思係煙葉兒。係煙葉是烤煙前的一個環節,就是把掰回家的鮮煙葉係到杆兒上去,技術含量雖不大,具體到速度質量上卻有高下之分。熟煙出爐後顏色的好與壞,跟一杆煙上煙葉兒排列的鬆、緊、疏、密,乃至葉片的數量,是有耐人尋味的關係的。一個農村女人的行與不行,衡量的領域和標準很寬也很細化,難得的是,葉兒把握好這些的同時,速度還快。坐在一地藹藹月色裏的她,似乎不是在幹農活,而是操練一件獨特而又稱手的樂器,枯燥的甚至看上去有點醃臢的活計,在葉兒臉上反倒現出一絲享受來。葉兒左手緊扯煙繩,右手揀起兩片煙葉,背對背緊靠一起,手腕兒一抖,挽個漂亮的花兒,一個細微的聲音清脆響過,眨眼的工夫,兩片煙葉已規矩地掛在了杆上。這套分解動作排列到一起有種音律般的節奏。再去細瞧那杆上排列的煙葉,不服都不行,簡直就是一個工於針織的女子縫出的針腳。當時,先勤麵對葉兒的爹讚了一句,叔,葉兒表妹簡直就是繡花啊。
至於小滿,更不用說了。先勤看重的是他的力氣。這男子話不多,力氣卻多得用不完。小滿是少數沒出去打工的青壯年男子裏的一個。苗嶺的男勞力,常年窩在家裏的已越來越少。養了一個冬季的男人,正月十五一過,就背起鋪蓋卷兒,沿著苗嶺東山那道山梁走向山下公路,再分散去各個方向。小小的苗嶺在勞務輸出上,差不多傾其全力。小滿也有過這種經曆,後來打死也不出去了。他去城裏一家建築工地幹了一年,一分錢沒拿到手,不知什麼緣故,還被幾個城裏的痞孩子打得住過醫院。關於這段經曆,苗嶺人議論過一陣,但具體細節誰也弄不準。小滿不說,別人也問不出來。
苗嶺算得上是個大村,人卻極分散,這裏三五戶,那裏一兩家,稀稀拉拉,放羊一般撒在幾道溝裏。山缺乏棱角,該稱作丘陵吧,也根本不按常理出牌,這裏一拐,那裏一扭,這兒一落,那兒一凸,起伏不定,行蹤也極難辨。先勤家和葉兒家所在的兩山間一塊平闊地,便是村子的中心,亦不過三二十戶人家。小滿呢,則住在西邊山梁後的一道山溝裏。
先勤是雇葉兒和小滿到他的黃煙基地打短工的。先前,黃煙簡直就是苗嶺人的命根子,方圓一片山上的土壤,非常適宜種植黃煙,因此苗嶺每一個成年人對種植黃煙的任何一個環節都了然於胸。首一條,煙種子得選好,這是基礎的基礎,否則,地裏的煙棵會洋相百出,譬如,隻忙著躥高個子,不幾天就挑出一蓬花來,葉片呢,簡直就像是柳樹葉。在短短的黃煙成長期內萬萬不能偷懶,得勤去地裏精心伺候,除草啦,打叉啦,至關重要的一條,不能見病蟲,一片烤好的煙葉,不管顏色多麼入眼,隻要上麵有斑點,好比一個俊俏的女人臉上添了幾顆麻子,照例不出彩。煙葉掰回家,烤製的過程更是技術活,何時文火,何時武火,分寸要拿捏好,否則,再鮮亮的嫩煙葉兒從烤房裏過一遍也土頭灰臉,不招人待見。這一切都萬事俱備,還得麵臨最後一個頗棘手的問題,如何賣出個好價錢?在苗嶺人眼裏,黃煙收購站的人個個牛氣衝天,個個肥頭大耳,個個的額角和臉上都閃著油膩的光,唰地一下,抓起一把煙葉從中間一分,張口就報出價格,一點商量的餘地也沒有。盡管那個價格與你希望的相去甚遠,但你身後人山人海,都在排隊等候,如果不賣,隻好翻山越嶺肩挑回來,所以,你別無選擇。很長一段時期苗嶺人都認為,世界上最好的職業是做一個煙站檢驗員。
由於深諳其道,苗嶺人對黃煙的感情便如同對嫵媚或妖冶女人,相當複雜,既想靠黃煙來掙些錢花,又對一道道關卡心懷恐懼。慢慢的,好多人便不去費這個心思了,他們決定出山。山外的都市裏據說鈔票遍地,隨便抓的,年輕人不管男孩子女孩子,一旦有能力闖天下,都把目光拋向山外,能走的頭也不回地就把大山甩在了身後。男孩子去城裏多是爬到建築工地的腳手架上,把皮膚曬得烏黑泛亮,渾身的肌肉搞得一塊一塊的。女孩子做什麼呢?去飯店洗碗刷盤子,在大街小巷裏騎著三輪車賣水果收破爛兒,或是賣苗嶺煎餅,總有那麼一兩個本就狐媚本就聰明些的,就進了洗頭房、夜總會之類的地方。苗嶺人起初覺得那是體麵的,因那些女子回苗嶺時的裝扮著實令人眼饞,但慢慢清楚了裏麵的事兒,也就一聲歎息,好好一個孩子分明是毀了。可即便是毀了,她們也不會留戀苗嶺這個地方的。苗嶺的黃煙種植大戶,後來就隻剩了一個先勤。
先勤也想去闖世界的,可沒辦法,走不了,他是村支書,毫無懸念地任過幾屆了。不是說他能力超群,而是在山旮旯裏,書記這村官兒實在形同雞肋。苗嶺村的人口已經一年年呈衰減趨勢,除了過年過節有些熱鬧勁兒,平日裏冷冷清清,了無生機,連雞呀鵝呀豬呀狗呀之類牲畜都低頭耷臉,情緒低落。先勤這書記,頂多算個留守的成年男子,地盤上除了老人、孩子和留守婦女,平時找個對著頭喝酒的男子漢都難。一次先勤去鎮上開會,賴到鎮長屋子裏不走。先勤說,求求你們別讓我幹這破書記啦,整個鎮上數我最窮最窩囊,人家都開上小車了,咱們苗嶺呢,拖拉機都上不去。鎮長對著他笑,說,先勤你撅起屁股我就知道你想拉什麼,想要錢是不是?可以想辦法,但你得專款專用,先修路。後來,先勤果然拿到一筆扶貧款,果然先修了路。那條路女人褲腰帶一般粗細,從山底下的那條大公路分出枝杈,開始在溝溝坎坎上纏過來繞過去,又在村東邊一個丘陵上迂回一下,人們還以為先勤是為了大夥兒上山種地方便呢。路修好了,先勤開始在那路邊蓋起一排房子,接下來,他把附近各家各戶的地都租過去,放炮,開挖,轟轟隆隆折騰數日,竟出現一片像模像樣的梯田。再接下來,先勤蓋了一間屋子,是烘烤黃煙的煙屋。大家還看到,路邊豎起一個大牌子,叫做,苗嶺黃煙基地。苗嶺人這才大悟,狗日的個先勤,他這是要搞黃煙,要大幹一番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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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兒在家裏排老三,上頭倆姐姐。按說到她這裏該止住了,可她爹不甘心,想要兒子,結果是如他所願了,可鎮上管計劃生育的一路殺到苗嶺,好一頓折騰,差點兒把他家的房子給扒了。那時候葉兒家可真正窮得清澈見了底。後來好了,葉兒倆姐姐相繼嫁到山下村子裏,弟弟也讀到高中,至於葉兒,卻是個心氣兒很高的女孩子,說媒的把門坎都快踩平了,她愣是沒有瞧上眼的,典型的高不成低不就,慢慢的,竟熬成了一個老閨女。苗嶺人的思維裏,覺得這孩子腦瓜子有病。在農村,嫁不出去的老閨女,是有點兒特殊的。
葉兒站到山頭上,半坡上的黃煙長勢已經非常喜人,閉上眼睛使勁一嗅,一股奇異的新鮮煙葉味兒迅速彌漫了整個身體。這個獨特的嗜好,葉兒一向秘不示人,沒有人知道葉兒天生喜歡煙葉的味道,不管來自生煙葉,還是來自黃焦焦的熟煙。還很少有人知道葉兒是抽過煙的,隻是沒形成煙癮。第一次抽還是多年前,她學男人的樣子把烤得焦黃的煙葉搓碎,卷成喇叭狀,第一口吸下去,簡直吃了大虧!葉兒拚命咳嗽,淚眼迷離,片刻間,卻有一種怪異的喜悅,很詭秘的狀態,如騰雲駕霧,葉兒很吃驚,自此也就喜歡上了,但她不敢明目張膽,在苗嶺,抽煙的女人,向來被看輕的。
先勤的兩輪摩托停在屋門口,車邊拴一條黑狗,見有人來便狂叫起來。葉兒喊,狗東西,不認識姑奶奶了嗎?聽到聲音,先勤從屋裏露出腦殼。先勤這人邋遢得很,胡子老是刮不徹底,鼻孔邊緣常年有幾根毛探頭探腦,葉兒對他說不上厭惡,也實在不怎麼喜歡。先勤女人在另一間屋子裏探出腦袋,笑著打招呼。與葉兒相比,先勤女人胖得有點過分,身上的肉顫巍巍的,像剛出的豆腐,很標準的一個山老婆。葉兒直奔山老婆表嫂而去。
兩個女人笑鬧著的時候,小滿走進了院子。小滿皮膚曬得黝黑,赤裸的上身肌肉一坨一坨的,從背上解下噴霧器,就直接走到水池邊,把腦袋伸到水龍頭下,嘩嘩地衝洗。葉兒先還盯看著,霎時又迅速把眼睛收回來。先勤女人哈哈大笑,說,小滿壯得就像一頭牛,就對著那水龍頭喝涼水,咕咚咕咚咕咚,可從來沒聽說他生過病。
小滿甩著滿頭的水珠,向兩個女人這邊走來,一抬頭,瞧見葉兒,似乎一愣,左手抬起來,撫了撫右肩膀,似乎為自己赤著上身而不好意思。葉兒衝他眯了眼笑,開起玩笑,小滿啊,聽說那天到赤阪大集上相親去了?女孩兒咋樣啊?小滿嘴角動了動,一句話不說,悶頭進屋子,拿起塊毛巾去擦頭。葉兒又說,跟你說話,你怎麼不搭理人呢?不管咋說,咱倆還小學同學是不是?小滿依舊不說話。先勤說,葉兒,你讓小滿一天說十句話,我給你發雙份工資。葉兒說,真的嗎?小滿你可聽見了吧?來,配合一下,掙了錢,咱倆平分呀。小滿嘿嘿地咧嘴一笑。葉兒皺著眉頭,跺跺腳,你這就算是說話呀?小滿卻轉身出去了。先勤女人笑得前仰後合。先勤說,三腳踹不出個屁來,就指小滿這種人。
烤煙師傅是太陽快落山的時候上山的。姓王,外號王瘸子,是外村的人,要住在這裏。葉兒打量他半天,問,這人腿腳不是蠻利索的,咋叫人家瘸子呢?先勤女人說,不是真瘸子。又壓低聲音說,先前一肚子花花腸子,當過小貨郎,在附近村子裏到處遊逛,有回調戲人家小媳婦被那家男人碰見,揍一頓狠的,腿瘸了一陣子。葉兒看著王瘸子光禿禿的頭頂,忍不住想笑,哦,這樣啊。
第二天,天剛蒙蒙亮,葉兒就起了。盡管是去掰煙葉,一天下來渾身上下都是煙油味兒,葉兒還是換一件剛洗過的衣服。烏黑的頭發很服帖,很精神,絕不會像其他女人那樣亂蓬蓬的,像一堆衰草。用香皂仔細洗過了臉,還擦一遍防曬霜,葉兒感覺在這個清爽的早晨自己也一身清爽了。
這樣的天氣,下地是須趁早的,工作量的一大塊兒要在日頭還沒發威的時間內完成,可這時候地裏會有露水,打得人渾身濕漉漉的不得勁兒。先勤的煙地裏出現了八九個人,除了小滿、葉兒和王瘸子是雇來的,另加上先勤兩口子,還有先勤叫回家幫忙的幾個叔伯兄弟。整麵坡上的煙都是一個品種,先勤說叫黃金葉,葉兒一邊彎腰掰著煙葉,一邊尋思,確是名副其實,以前還沒見長得這麼精神的煙葉呢,葉片兒大,熟透後的顏色也很純正,猛一下還嗅不到味道,拿手輕輕一搓,香味兒就溢出來了。
就在葉兒沉醉於這樣一種狀態裏的時候,有人唱起歌來。
竟是禿頂的王瘸子!
小小荷包雙絲雙線飄,妹呀繡荷包嘛,掛在郎腰,妹繡荷包嘛,掛在郎腰,小是小荷包,小是小吊刀,荷包吊刀嘛,掛在郎個腰。
葉兒迅速直起腰身來,隻見瘸子脖子上係一條雪白的毛巾,左手抓著一把煙葉,右手揮舞起來,衝著半天空,搖頭晃腦地唱。葉兒先是一愣,隨即不動聲色地笑了,突然覺得這人挺好玩兒,這麼大一把年紀,居然站在地裏唱這種歌兒!先勤嘟囔一句,標準半吊子。在苗嶺,被稱作半吊子的,屬於老不正經之列。先勤女人卻咋呼說,瘸子!老毛病不改啊?狼改不了吃肉,狗改不了吃屎。幾片地裏頓時傳來一陣哄笑。
有了這個小插曲,葉兒感覺那天早上的工作甚至說是有點兒意思了。煙葉上的露水很重,不一會兒,每人身上都被打濕,葉兒感覺上衣緊貼著前胸後背,褲子也濕漉漉地貼著大腿,幹脆把褲腳挽起,露出雪白一段皮膚。衣服貼在身上涼涼爽爽的,可如此一來,身體該凸起的地方也就更分明。她稍稍感覺不好意思,尤其是偶爾直起身,碰到小滿目光的時候。
早飯是鹵水麵條。葉兒注意到小滿起身去盛了六次。
她在內心裏歡快無比地笑起來。
葉兒轉向蹲在門邊吃麵條的王瘸子,王叔,你唱的那叫個什麼呀?再唱一個我聽。王瘸子頓時興奮起來,三口兩口喝完那湯,站起來說,葉兒,你喊王叔,我覺得你把我喊老了,這個山歌兒叫做《繡荷包》,你們年輕點兒的聽不到啦,年輕人就是唱,也唱不出那味兒。他左手舉著碗,右手叉著筷子,就在院子裏一邊唱,一邊扭起屁股。
等是等等著,不呀等小妹嘛,要等哪一個?荷包繡給小哥帶,捎呀信小哥嘛,買線來,捎信小哥嘛,買線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