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鍾》 文\趙德發
選自《啄木鳥》2012年第4期
【作者簡介】 趙德發:山東作協副主席。主要作品有長篇小說“農民三部曲”《繾綣與決絕》等和“佛道姊妹篇”《雙手合十》等,三卷本《趙德發自選集》《中國當代作家選集·趙德發卷》等。
禮梵法師回到寺裏,剛把車子泊好,就發現了跪在香樟樹下哭泣的那位農婦。
農婦有五十歲上下,蒼白的頭發像秋日蘆花一般在風中瑟瑟抖動。她向大殿的方向跪著,喃喃禱告,淚流滿麵。看到她,禮梵法師突然想起了他的母親。十七年前,母親正是她這年紀,也經常像她這樣禱告。母親每當遇到困難,實在對付不了,就在院子中間向著普陀山的方向跪下,向觀音菩薩哭訴一番,祈求一番。
禮梵心中酸楚,走上前去問:“施主為什麼在這裏哭?”
農婦抬頭看看,將身體轉向禮梵,依然跪著:“師父,我看你是個管事的,你發發慈悲,讓我給佛燈加點兒油,好嗎?”
禮梵說:“好啊,你的油呢?”
農婦向大殿一指:“在那裏。”接著就講了她來金鍾寺的遭遇。
原來,這位農婦住在百裏之外的鄉下,早就發願要來金鍾寺禮佛。今天她帶了一桶上好的茶油,坐了兩個小時的汽車,打算來燒香拜佛,給佛燈加油。可沒想到,進了大殿剛要給佛燈加油,那裏的和尚卻嗬斥她,不讓她加,讓她把油桶放在那裏就行了。她站到旁邊看了一會兒才明白,原來現今的香客都是往功德箱裏放錢,沒有給佛燈加油的了。她本來想,提了這麼一桶好油,給金鍾寺的每一盞佛燈都加上,佛祖一定會高高興興,保佑她全家,可沒想到,她連一盞佛燈也沒能給加上油。她想放錢,可身上的錢太少,隻夠回程路費。她不知該怎樣向佛祖表達心願,隻好跪在這裏哭著禱告……
聽罷農婦的訴說,禮梵心中燃起一股無名火。他擰著眉頭道:“誰不讓加了?你跟我走!”說罷怒氣衝衝走向大殿。農婦站起身來,一路小跑跟著。禮梵進了殿門,見值殿的是年輕僧人昌蓮,快步趨前,“啪啪”打了他兩個耳光。
昌蓮捂著腮驚問:“當家師為什麼打我?”
禮梵說:“為什麼?因為你欺貧愛富!”他回身向農婦道,“你的油桶在哪裏?快加油去!”
農婦便跑向佛案的一頭,從地上提起一個小塑料桶,擰開蓋子,舉向了佛前那盞油燈。
禮梵繼續訓斥昌蓮:“佛祖大慈大悲,普度眾生。我們身為佛門弟子,要善待每一位信眾。你倒好,人家辛辛苦苦大老遠跑來,你連油都不讓加!”
昌蓮帶著滿臉的不服,梗著脖子說:“我也是為當家師著想——如果信眾都這樣供佛,你開的奧迪A6就加不上油了。”
聽了這話,禮梵怒不可遏,一腳把他踢倒,指向門外吼道:“我的車能不能加上油,不用你操心!你給我遷單,滾!”
昌蓮爬起來:“遷單就遷單!此處不養爺,自有養爺處!”一溜煙跑出大殿,奔向寮房。
農婦嚇得哆哆嗦嗦,把油灑到了佛案上,急忙掏出手絹去擦。禮梵示意她不要緊張,再給另外的佛燈加油。他掏出手機,通知了知客僧讓昌蓮遷單的事情,讓他再派一位值殿的過來。他又叫來僧值,讓這位管紀律糾察的和尚帶女施主去每一個殿堂加油,誰也不準怠慢。僧值答應一聲,帶農婦走了。
農婦走出殿門時,禮梵又看了一眼她手裏提的油桶。他記得,母親當年也在家裏珍藏了一桶上好的茶油,打算攢夠了路費就去普陀山,給那裏的佛燈加油。可是,直到他那不爭氣的兒子負案出逃的時候,她也沒能攢夠路費。十年前,香港一位大富豪在普陀山的一家寺院做千僧齋大法會,從H城請了一些僧人,他也去了。到了那裏,他想起母親未了的心願,十分難過,雖然那頓齋飯極其豐盛,他卻沒吃下一口。法事結束後,他單獨去大殿禮佛,將施主給的五百元紅包投進功德箱,默默向佛祖禱告:這是我替母親做的奉獻,請佛祖多多保佑她老人家……
又來了一個值殿僧人,禮梵才離開大殿,走向寮房。走到藏經樓前,迎麵碰上了昌蓮。昌蓮拉著箱子,默不作聲,隻用目光射出兩束恨意。錯身走過,隻聽昌蓮響亮地啐了一聲:“呸!”
禮梵血往上湧。他打算追過去再揍他一頓,但是想到這家夥已經遷單,不屬於自己管了,隻好打消了這個念頭。
禮梵的寮房在藏經樓裏。這座樓的二層收藏了《大藏經》等上萬冊經書,一層正中供了一尊立佛,東首便是監院寮房。禮梵開門進去,覺得有點兒困,想小憩片刻。上午,分管文化的尉副市長在宗教局局長的陪同下視察甘泉寺建設工地,他作為工程負責人、甘泉寺監院,中午自然要請領導們吃飯。按佛門戒律,他是不能飲酒的,可是頂頭上司都在那裏,不敬酒實在失禮。他就向領導解釋,出家人有規矩,不能喝酒,但啤酒不是酒,是西方一種叫作“比爾”(英文beer)的飲料,他就以“比爾”代酒,敬各位領導。於是,他端起一杯“比爾”,向領導說一通敬語,一飲而盡。各位領導皆大歡喜,也喝起了麵前的白酒或者紅酒。這個法門是禮梵幾年前創造的,效果頗佳,沿用至今。今天中午他喝下了兩三瓶“比爾”。
禮梵打了個哈欠,脫掉大褂,去裏間的床上躺下。深秋時節,不冷不熱,緊靠後窗的一樹桂花,早將濃鬱的芳香灌滿了屋子。他很快睡熟了。
他夢見了昌蓮。昌蓮站在他的麵前,金剛怒目:“呸!呸!”他揮拳要教訓昌蓮,昌蓮卻掄起一把砍刀,猛地砍向他的腦袋。他倒地而死……恍惚間他又發現,倒地而死的人不是自己,而是劉大頭。劉大頭死不瞑目,瞪大兩眼看著他手中那把滴血的砍刀……
禮梵猛地驚醒,心髒怦怦急跳。他坐起身來,抱頭伏於膝上連聲長歎。十七年來,他一直強製自己不再回憶那件事,然而每當睡熟之後,意識深處的那些場景就會沉渣泛起,讓他的靈魂如墜地獄,如遭炮烙。唉,這份惡業,何時才能把它消掉呢?
“空——”
一記響亮的鍾聲從前院傳來。
晚課時間到了。禮梵拍一下腦門,讓自己的心識從地獄返回人間。方丈這幾天去北方講經,早晚課誦由他主持,此事馬虎不得。他下床淨手,穿上黃色海青,披上大紅袈裟,去外間喝了一杯水。等到迎請他的小沙彌過來,便神態莊嚴地邁步走出寮房。此時,太陽已經落山,金鍾寺被罩在山影之中,而東麵山下的無數高樓大廈,一齊反映著夕陽,讓H城有幾分金光璀璨的樣子了。
“空——”
“空——”
鍾聲響亮而深沉,震動著空氣與人心。禮梵知道,雖然H城終日裏紅塵滾滾,但在這個時刻,肯定會有一些人側耳傾聽從這裏傳出的鍾聲,體味“西山晚鍾”的意蘊。南宋時,有人為這座城市總結出八項著名景觀,“西山晚鍾”便是其中之一。近千年來,無數文人墨客以此為題材撰文作詩,更讓這鍾聲遐邇皆聞。
這些作品,連同民間傳說,往往提到一個故事:無名僧人舍身鑄鍾。禮梵出家後曾看過施蟄存的小說《黃心大師》,金鍾寺的故事和小說中的有些相似。不同的是,施蟄存寫了一個比丘尼,而這個故事講的是一個比丘。故事說,金鍾寺原來不叫此名,另有一個名字。一千年前,有一位方丈發願鑄鍾,用八年時間化來了兩萬斤黃銅,然而請來工匠,先後鑄了五次卻都不成,不是有裂紋就是變形。到第六次上,當黃銅被化成銅水時,有一位和尚突然從人群中衝出,跳了進去。轉眼間,和尚化成一縷青煙,屍骨無存,那大鍾卻鑄成了,形音俱佳。事後查明,這位和尚是剛來寺裏掛單的,僅僅住了兩天,連法號都沒留下。對他為何舍身鑄鍾,眾說紛紜。有的說,此僧身負命案;有的說,此僧為積功德。但說來說去,人們都對這位和尚懷了深深的敬意。
“聞鍾聲,煩惱輕。智慧長,菩提生……”
禮梵在小沙彌的引領下走到大殿東頭,便聽見了鍾聲間隙裏的男聲吟唱。抬頭看看,見鍾頭僧昌儀正在鍾樓上拽動長長的木杵,一下下撞擊著那口巨大的銅鍾,邊撞邊唱《撞鍾偈》。禮梵恍然覺得,撞鍾者不是昌儀,而是十五年前的自己。那時他是金鍾寺的鍾頭,一早一晚,無論酷暑還是嚴冬,都要去鍾樓履行職責。不,不僅是履行職責,而是修行,是贖罪。他覺得,大鍾發出的每一響,都是那位舍身鑄鍾的無名僧人向他現身說法;每一響,都變作無形的木杵反過來撞擊著他的胸口,讓他的心靈成為佛魔交戰之地。那時他想,快脫下這身僧衣去自首,去領受應得的懲罰吧。可是,一想到監獄,一想到刑場,他又心生恐怖,收起自首的念頭得過且過,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鍾了。
“離地獄,出火坑。願成佛,度眾生……”
聽到昌儀唱出這幾句,禮梵的心暗暗顫抖,眼眶也微微發熱。他想,我的心時常處在地獄之中、火坑之中,可是,我出不去,我沒有勇氣出去,更不用說得道成佛去普度眾生了。
他歎一口氣,打起精神,走上了大雄寶殿的台階。殿內,幾十位僧人、居士已分作東西兩列站好。見監院進來,維那師用木槌敲擊一下大磬,莊嚴起腔。僧俗二眾雙手合十,隨之唱念——
“我昔所造諸惡業,皆由無始貪嗔癡。從身語意之所生,一切我今皆懺悔!”
禮梵念到這裏時,向著麵前的佛像深深低頭。念罷下跪,虔誠禮拜。
晚課結束,僧人們魚貫而出,去西麵的齋堂藥石。禮梵卻不去,打算從後門返回寮房。出家人過午不食,隻在早晨和中午過堂用齋。然而多數寺院都行方便,供應晚飯,取其療饑之義,稱之為“藥石”。但禮梵的剃度師從不藥石,說隻要少了顛倒妄想,飯量自然會少,禮梵便學了他。盡管夜間餓得厲害,不得不用腰帶紮緊肚子,但他還是堅持了下去,到金鍾寺常住還是如此。憑這一條,身為金鍾寺方丈的冶心老和尚就高看他一眼,讓他當了一年鍾頭之後,重用他為僧值。因他做事認真周全,隨後又任命他為知客。三年前,原來的監院圓寂,方丈讓禮梵替補,他便成為被僧俗二眾恭而敬之的“當家師”。
知客慈意叫一聲“當家師”,匆匆走來。禮梵問他有什麼事情,慈意遞過一張請柬。禮梵打開看看,是江西省奉仁縣青雲寺舉行大佛開光典禮,“敬乞垂照”。他說:“讓老和尚去吧。”
慈意道:“老和尚說他沒空,讓你過去。”
禮梵遲疑片刻才說:“好吧。”
但是應了這事,禮梵卻在回寮房的路上忐忑不安。那座建在山中的青雲寺,他十七年前就已去過。當年他從九江火車站逃過警察的追捕,獨自狂奔了一夜,隻想跑進深山老林躲一天算一天。天亮時進山,見山中有座寺院,門上掛了個匾,上寫“青雲寺”三字。他想到一些書裏寫過,古時候有人犯了命案,去寺院落發為僧,保住了性命,便決定仿效。然而他剛要進寺,卻覺得這兒離家太近,容易被人發現,又轉身跑出山外,搭一輛長途客車去了安徽。來到天柱山,他才進入一家寺院住下,半年後拜了師父,正式剃度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