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5章 短篇小說 晚鍾(趙德發)(2 / 3)

禮梵顧慮的是,去家鄉參加法事活動,會不會被人認出來呢?轉念又想,十七年了,我由一個毛頭小夥變成了中年漢子,由一個俗人變成了僧人,大概不會被人認出吧。去吧。十七年了,我真想回到家鄉,看一看村前的小河,聽一聽久違的鄉音。

小沙彌將他送回寮房,泡上一杯鐵觀音,又在畫案上鋪好一張宣紙,合十告退。禮梵脫去袈裟,坐在沙發上稍事休息,喝幾口茶水,便起身抄寫經文。這是他每天晚課後必做的一件事情,幾乎天天如此。當年,他的剃度師寫得一手好字,他便經常臨摹。師父說,寫字也是修行,尤其是用楷書抄寫經文,邊寫邊誦,會有不可思議之功效。於是,禮梵就將《金剛經》《無量壽經》《心經》等經書認真抄寫。到金鍾寺之後,他還是有空就抄,練出了一手漂亮的毛筆字。現在,他抄的多是《心經》,因為此經隻有二百六十字,在一張紙上就能寫完,每天晚上能寫一幅。把它裝裱起來,送人結緣最是方便。平時,他的車上經常放著幾個卷軸,隨時都能派上用場。據一位書法界的朋友說,有人把他的“墨寶”拿到畫廊出售,一幅《心經》能賣兩千元。所以,有人得了他的字,給他塞紅包做供養,他便心安理得地收下。

“觀自在菩薩行深般若波羅蜜多時照見五蘊皆空度一切苦厄……”

禮梵寫出《心經》的第一句,擱筆端杯,一邊喝茶一邊打量自己的作品。他發現,這些字寫得不好。楷書筆畫,應該左低右高,但今天他寫的這些,斜得有些過分,失卻了法度。他心中懊惱,放下茶杯,將紙抓起來撕成碎片,揉作一團,扔進了字紙筐中。

再鋪一張紙重寫,剛寫出兩個字,手機響了。他住手接聽,原來是溫州一位佛像雕刻廠老板打來的,明天要來拜訪他。禮梵說:“你不用拜訪我,佛像工程是要統一招標的,你直接到工地報名就可以了。”

那位姓關的老板說:“報名肯定是要報的,但我想向法師當麵彙報一下,讓你看看小樣,你看了肯定滿意。”

禮梵遲疑片刻,說道:“明天我要去江西,三天後咱們再聯係,好吧?”

放下手機,他拾筆再寫。寫完一句看看,筆畫還是斜得厲害。他扔下筆想,今天真是邪門兒了。算了,先上上網,等一會兒再寫。

他打開電腦,找到“百度”主頁,在搜索欄裏打上了“金鍾寺”三字。這是他擔任金鍾寺知客時就養成的習慣,經常查一查關於本寺的新聞或者帖子,以便及時掌握情況,妥善應對。網絡這玩意兒千萬不能忽視,它可以讓你成佛,也可以讓你成魔;可能讓你去天界,也可以讓你下地獄。佛說,宇宙有三千大千世界,應該也包括網絡虛擬世界。

搜索結果出來,第一條便是副市長尉蘭芳視察甘泉寺建設工地的新聞。新聞稿說,尉副市長對甘泉寺的建設速度與質量十分滿意,她指出,這座千年古寺的重建,會給H城進一步增加文化含量,給遊客提供一個一流的旅遊景點。新聞稿後麵還配發了照片,照片的文字說明為“尉蘭芳副市長在聽取金鍾寺監院兼甘泉寺監院禮梵法師關於甘泉寺建設情況的彙報”。這張照片拍得很好,雖然麵前站立的是一位很有氣派的女市長,但他的神態不卑不亢,手指建設中的大雄寶殿侃侃而談。

看過這條新聞,禮梵立即給慈意打電話,讓他將這個新聞稿在金鍾寺網站上轉發。這條新聞對他來說太重要了。去年,市政府決定重建三百年前在戰火中毀掉的甘泉寺,宗教局任命他兼任該寺監院。本市佛教界有些人不服氣,說,難道別人就不會建廟,非要讓一個人在兩家寺院當家?可是宗教局馬局長力排眾議,堅持讓禮梵幹,說他在大學進修過土木專業,有國家二級建造師資格。的確,禮梵在擔任金鍾寺監院之後,為了搞好寺院建設,曾到H城一所大學進修了一年,係統地學習了土木專業課程。他上任之後,發誓要幹出個樣子給大家瞧瞧,從設計到施工,都煞費苦心一絲不苟。他請來了工程監理師還不放心,對每一個局部、每一個細節都親自檢查,光是一個大雄寶殿,就檢查了不下十遍。禮梵想,今天尉市長去視察,充分肯定了我的工作,說禮梵法師了不起,堪稱佛門棟梁。尉市長這樣表揚我,那些嫉妒我、非議我的人,應該閉嘴了吧?

禮梵再去看下一條搜索結果,不由得暗吃一驚。標題居然是:“金鍾寺當家打人成性,簡直是阿修羅附身!”

這是下午3點16分發在“H城論壇”上的帖子,發帖者署名“除魔金剛”:“今天午後,金鍾寺發生了一件駭人聽聞的暴力事件——年輕僧人昌蓮正在值殿,該寺監院禮梵開車回來,帶著滿身酒氣,躥至大殿,因一點兒小事將昌蓮痛毆一頓。毆打之後,強行令行遷單(開除),昌蓮隻好帶著滿腔悲憤,離開了這個他住了五年、為其付出了無數心血與汗水的寺院。

“禮梵打人這不是第一次。他的暴戾,在佛教界是出了名的。除了方丈老和尚,他對全寺僧人幾乎是說罵就罵,說打就打。舉一個例子來說,有一位師父在金鍾寺常住,出家已經近二十年了,可是禮梵看他不順眼,多次找茬兒打他,有一次當眾將他打得鼻血直流。我懷疑,那位師父是掌握了禮梵一些不可告人的事情,譬如說,他兼任甘泉寺監院,在工程中收受賄賂,因此他才惱羞成怒的。

“總之,像禮梵這樣的人,不配當佛門弟子,更不配在寺院當家。他是阿修羅附身,是一條披著袈裟的惡狼!”

看罷這個帖子,禮梵直氣得眼前發黑,抓起桌上的一個瓷筆筒,“啪”地一下在地上摔碎。他站起身,在地上一邊轉圈兒一邊想:昌蓮這個狗東西,他自己犯了錯誤,反誣我隨便打人,還說我收受賄賂,壞我聲名,真是該殺!他這會兒在哪裏?我要是抓住他,不把他的皮給剝掉才怪!

再看看網上,這個帖子發了多處。除了“H城論壇”,還有“天涯”等知名網站。

他頹然坐在沙發上,手掌狠狠拍著自己的腦門,深深地悔恨起來。唉,昌蓮說我是阿修羅附身,並不是誑語。這是我的習氣,藏身佛門十七年了,還沒有去除。也許是因為身負命案,所以我才性情暴躁,動輒發火。昌蓮在帖子裏說我打人成性,雖然有點兒誇張,但我確實打過幾次。每次打過人我都自責,都向佛祖懺悔,但事後還是管不住自己。就拿今天的事情來說,昌蓮不讓那個女人給佛燈加油,我讓他改正就行了,何必打他呢?打他已經做得過頭了,可我還要讓他遷單。他前腳走出廟門,後腳就去網吧發帖。唉,這就是因果,我是自作自受啊。

這個帖子引起的後果肯定會很嚴重,不能讓它繼續掛在網上。他拿起手機,打電話給市委的一位熟人,說了這個情況,讓他關照一下。那位熟人說:“好的,我馬上安排人給你處理一下。不過,有的網站我們無能為力,請你諒解。”

禮梵無心再去寫字,隻是坐著發呆。過了一會兒,他在電腦上刷新了一下“H城論壇”,發現那個帖子果然沒了,但在別的網站,帖子的瀏覽量已經很高,還有許多人跟帖評論。那些評論,多是同情“降魔金剛”,譴責禮梵,有人還使用了汙穢下流的語言。他實在沒有勇氣再看下去,索性關掉電腦,在畫案前揮毫潑墨,寫起了狂草。

拖死屍的是誰

拖死屍的是誰

拖死屍的是誰

拖死屍的是誰

……

“拖死屍的是誰”,是禮梵坐禪時經常參究的一個話頭。當年他的剃度師父教他參禪,說參禪要從參話頭開始,而話頭有“念佛是誰”、“拖死屍的是誰”、“何為祖師西來意”、“狗子有無佛性”等等,讓他自己選擇。禮梵想了想說:“我就參那個‘拖死屍的是誰’。”

師父合掌道:“善哉,善哉。”

從此,他就把這個話頭揣在心間,時時琢磨。禮梵無數次地想,這個話頭,似乎是專門為我創建的。因為我早該死掉了,現在隻是逃進佛門苟延殘喘。我是一具行屍走肉,拖著這具死屍行走坐臥的,是我那罪業累累的阿賴耶識(佛教術語,意為一切善惡的種子寄托的所在)。我怎樣才能去除汙染,讓我這顆阿賴耶識的種子回歸清淨,避免在輪回的苦海中頭出頭沒,生死疲勞?

禮梵一邊寫一邊參究,寫了一張又一張。寫著寫著,他心中的殺心與戾氣漸漸平息,筆下的字也變了模樣:先是狂草,繼而行書,再是行楷,最後竟然是標準的正楷了。

然後,他新鋪一張宣紙,一筆一畫、完完整整地寫出了《心經》。寫罷,他將最後幾句念了出來:“竭帝,竭帝,波羅竭帝,波羅僧竭帝,菩提僧莎嗬!”

他知道,佛祖在這裏說:去吧,去吧!彼岸是歸宿,快到彼岸去嗬!

那麼,我的彼岸在哪裏呢?禮梵開始拷問自己。

在家鄉。在家鄉的看守所裏。他給了自己這樣一個答案。

這個答案,他其實早就明白。十七年來,他有過無數次這樣的念頭,但每次都沒有勇氣付諸行動。現在,不能再猶豫了。

他決定,明天回到家鄉,出席過大佛開光典禮之後,隨即去公安局自首。

作出這個決定之後,他坐回電腦前,給方丈寫了一封長信。信中坦白了自己原來的身份以及殺人的罪惡,表明了自首領刑的決心。信中,還對本寺管理及甘泉寺建設事務作了交代。

而後,他打開抽屜,將幾張銀行卡拿到手中。這卡上的錢,有的是他從寺裏每月領取的單銀,有的是俗家弟子給他的供養,更多的則是建築承包商送他的紅包。他明白,這些錢自己不能要,應該放到公家賬上的。可是他又想,還是留在手上以備不時之需為好。譬如說,萬一自己在佛門混不下去,可以遠走高飛,到一個地方再次隱姓埋名,做別的營生去,所以就一直沒有交公。

唉,現在看來,這些想法是多麼荒唐可笑。我已經在佛門做了多年的行屍走肉,難道還要去別的地方再做不成?那樣的話,自己的罪業就更加深重,會墮入惡道萬劫不複。錢就放在這裏,讓老和尚處理吧。

他將銀行卡裝進一個信封,在信封上寫了密碼,放進抽屜,卻不上鎖。做完這些事情,他如釋重負,身心輕安,去裏屋睡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