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5章 短篇小說 晚鍾(趙德發)(3 / 3)

次日淩晨,他去參加早課,虔誠拜佛,由衷懺悔。之後開車出寺,直奔城南的高速公路入口。中午,他在贛北下了高速公路。他沒去路邊的奉仁縣城向活動主辦方報到,而是去了自己的家鄉。

走了三十來公裏,麻石鎮到了。他將車子停在大街旁,舉目四顧。雖然這個鎮子繁華了許多,當年他和結拜兄弟經常出沒的錄像館、台球室已經不見,代之而起的是網吧、歌廳之類,但他還是讓記憶穿越了十七年的時光,往事曆曆在目。

滾滾長江東逝水,浪花淘盡英雄……那年,電視劇《三國演義》首播,他和幾個小兄弟哼唱著那支主題歌,到鎮外的山上殺了一隻公雞,喝下血酒結拜為兄弟。電視上是三結義,他們是四結義,因為鐵哥們兒恰巧四個。他腦瓜兒好使,自比諸葛,另外三個便是劉關張了。四兄弟整天在鎮子上遊蕩,想打出自己的天下來,不料派出所的那些家夥卻壞他們的好事,幾次把他們叫去訓話。這天,“諸葛亮”講,麻石太小,實在不值得咱哥們兒腥手,還是到海南去吧。“劉關張”立即同意,說,好,海南島就是咱們的蜀國,走!“張飛”提議,為了讓兄弟們一去不回頭,應該搞出點兒事情再走。大家覺得這個主意不錯,商定去找麻石鎮最有錢的老板劉大頭搞點兒“建國經費”。於是在一個月黑風高之夜,他們敲開劉大頭的家門,一擁而入,揮刀將一家三口砍倒,搜尋到五千元現金後逃之夭夭。就在他們逃到九江要上火車的時候,一群便衣警察突然直撲過來。“諸葛亮”見狀,拔腿就跑,鑽進附近一條窄巷才得以脫身……

禮梵伏在方向盤上想,十七年前“劉關張”就已伏法,現在不知他們轉生何處,成為哪一種畜生。如果是豬的話,那一定是被人宰殺過若幹次了。就剩下我一個,拖著一具死屍,一天天苟活。夠了,夠了,不能再拖下去了。善有善報,惡有惡報,那筆賬總有一天要算的。

他下了車子,去成衣鋪裏買來一身俗裝,放到了車上。他想,明天去自首,可不能身穿僧衣,那樣更是給佛頭著糞了。

出了麻石鎮,再走四公裏,就看見了他家所在的村莊。村邊有一條小河,河邊有一些正在玩耍的孩子。恍惚間,他覺得自己還在那裏玩著,摸魚捉蝦,不亦樂乎。突然,村邊傳來母親的喊聲:“伢子,吃飯嘍!”他便帶著滿身泥漿,顛兒顛兒地跑到母親身邊……

禮梵淚眼模糊,停車眺望著自家的院落。他發現,老屋失修,已經破敗不堪,而院中的那株高高的紅豆杉,不知為何已經不見。他想回家看看父母是否健在,看看自己住過多年的東廂房現在是什麼樣子,但是躊躇了好一會兒,最終又把念頭打消:一具行屍走肉,讓父母見又怎樣,不見又怎樣?

半個小時後,他以H城金鍾寺監院的身份到縣城一家酒店報到,用他五年前花錢打通關係在河南辦的身份證登記入住,成為青雲寺大佛開光典禮的嘉賓。

依照過午不食的習慣,禮梵沒有出席晚宴,一個人在房間裏看電視。縣電視台新聞裏說該縣公安民警正按照公安部的部署日夜奮戰,開展“清網行動”,取得了輝煌戰果。他心裏說,明天,你們的戰果會進一步擴大。

第二天上午,離縣城十多公裏的青雲寺張燈結彩,人山人海。開光典禮隆重舉行,有關領導和來自全國各地的高僧大德登上主席台,在主持人的介紹下一一亮相。介紹到禮梵法師時,他趨前一步,合十頷首,全場掌聲雷動。

最後,禮炮轟響,彩紙屑紛飛,在山體上鑿出的一尊大佛隨著橙黃色遮布的滑落顯露出莊嚴法相。禮梵與廣大信眾一起跪拜,高誦佛號。

儀式結束,眾人下山,禮梵還是開著自己的那輛奧迪A6。來到山外的岔路口,他停下車子,想換上俗裝,登上他的“彼岸”。然而他將那身俗裝看了片刻,卻往後座上一扔,驅車直奔高速公路入口。

上了高速公路,禮梵發瘋一般,將車開到了二百邁以上。他心裏說,撞死吧,撞死吧,讓自己撞爛了也比吃槍子兒好。當然,他知道不能與別人的車相撞,要撞隻能撞路邊的防護欄。可是,每一次眼看著要撞上了,他卻又扭動方向盤化險為夷。結果,一直到了H城出口,他和車子還是完好無損。

出了收費站,將車停在路邊,他掄起雙拳狠狠敲打了一通自己的光頭,而後趴到方向盤上淚如雨下。放在副駕駛座上的手機響了。他擦擦淚水,拿過來接聽,原來是慈意打來的,說後天有一個馬來西亞的佛教參訪團要來金鍾寺,問他能不能趕回來接待。禮梵說:“沒問題,我已經回來了。”

放下手機,禮梵的眼前便晃動著一座塔影。那是檳城極樂寺裏那座中、泰、緬三國風格相結合的大佛塔。去年,他隨本省法務團出訪馬來西亞,看了一路南洋風光,聽了滿耳異國梵唄,讓人懷念至今。這一次該國的佛教同行來了,金鍾寺應該好好接待,讓他們見識一下這座千年古刹,聆聽一回“西山晚鍾”。

回到金鍾寺,一下車便有僧人叫著“當家師”向他合掌致禮,讓他又恢複了身為名寺監院的良好感覺。他去客堂和慈意製訂了一套完整的接待方案,而後回到寮房,泡上一杯茶,準備親自撰寫會見儀式上的歡迎詞。

開啟電腦,他看到了桌麵上自己寫給方丈的那封信。他急忙抖著手將鼠標移到那裏,把它刪掉了。

他想起昌蓮發的帖子,硬著頭皮上網查看,發現那個帖子已經被轉發得鋪天蓋地,有上萬條之多了。他沒有勇氣去看跟帖評論,也沒有心情寫歡迎詞,隻好再去畫案上潑墨狂書“拖死屍的是誰”。寫了半天,宣紙用了七八張,卻無法讓心情平靜。見紙上每個字都張牙舞爪,暴戾狂烈,他將筆一扔,往沙發上一躺,跟死屍相差無幾了。

一夜無眠。次日淩晨去上早課,他腦袋發木,念《楞嚴咒》時幾次忘詞。多虧是和眾僧齊念,才沒被發覺,避免了尷尬。

過罷早堂,那位佛像雕刻廠老板打來電話,問他今天可不可以見見麵。禮梵說:“可以,午後吧。”

老板說:“太好了,我午後兩點在西山腳下的聞鍾茶樓恭候法師。”

那位關老板胖得像彌勒佛一樣,滿臉堆笑。喝了幾口茶,寒暄幾句,關老板笑嘻嘻地從提包裏拿出了一個紫檀木盒,說是佛像“小樣”。盒子打開,一尊黃澄澄的坐佛現出,讓禮梵立即心生歡喜。他伸手拿起,托在掌上掂量一下,便知是純金材料,分量估計有三百來克。他將金佛放回桌麵,端起茶碗隻管喝茶,並不說話。

老板看著他,笑嘻嘻道:“大師,你一時不能拍板決定,不要緊的。你把‘小樣’拿回去,仔細看看再說。”

禮梵點了點頭:“也好。”

老板將“小樣”放回盒子,交到了禮梵手中。禮梵接過,正要起身告辭,卻發現關老板麵帶凶相,正將手中提包的一側對準了他。他的心忽悠一沉,說:“關老板,我借你的包用一下好嗎?”

關老板下意識地將包往身後藏:“對不起,這包我還得用。”

禮梵將手中的盒子往桌上一放,響亮地說:“你這是什麼‘小樣’?別給我來這一套!”說罷揚長而去。

回到車上,禮梵心中生出無限的悔恨。他恨關老板,更恨自己。索性打開音響,閉上眼睛聽起了齊豫唱的《懺悔文》。他平時特別愛聽齊豫的佛歌,為她在歌聲中表達出的虔誠而感動,同時也痛恨自己貪圖名聞利養,拖著一具罪惡的臭皮囊得過且過。

佛歌聽了一首又一首,一直聽到太陽西斜,山影蓋住了車身。他知道,該回去上晚課了,於是發動車子,回到了寺中。

到寮房稍事休息,前院的大鍾響了起來。小沙彌前來迎請,他穿好袈裟隨他而去。

行至大殿東頭,忽見兩位警察匆匆走來。禮梵心髒急跳,駐足僵立。警察走到禮梵麵前,其中一位高個子掏出證件:“法師,你出家之前叫餘連根嗎?”

禮梵麵無表情,說:“是。”

警察問:“你參與了一樁殺人案吧?”

禮梵點點頭:“是。”

警察笑道:“嗯,挺配合的。跟我們走吧。”說罷拿出了手銬。

禮梵急忙將手向身後藏去:“警官,我向你們提個要求。”

“什麼要求?”

禮梵向鍾樓一指:“我剛來這裏的時候,當過鍾頭和尚。你們能不能……讓我再撞一回鍾?”

兩位警察看看鍾樓,又對視一眼,同時點點頭。

於是,禮梵就在警察的左右監護下走了過去。

大殿前聚集了等著上晚課的僧俗二眾,此時都將驚訝的目光投向了他們。

鍾頭僧正一邊撞鍾一邊吟唱,禮梵走到他的身邊說:“昌儀,讓給我吧。”

昌儀看看他,再看看警察,吃驚地退到一邊。

禮梵扶住木杵,看一下那口大鍾,當年那位無名僧人跳入銅水池的身影在他眼前恍然閃現。他噓出一口長氣,帶著滿臉的決絕吟唱起來:“離地獄,出火坑……”

唱罷這兩句,他突然放開木杵,退後幾步,將頭一低,猛地撞向了大鍾。

兩個警察一齊撲向他,將他牢牢擒住。

禮梵在警察的挾持下一邊急喘,一邊向昌儀苦笑:“還是你來吧。”

昌儀便走上前去,繼續履行職責,邊撞邊唱:“願成佛,度眾生……”

西山腳下,一群遊客正在聆聽“西山晚鍾”。聽見中間出現了停頓,有人問是怎麼回事。年輕女導遊飛快地眨著眼睛,優雅地揮動著小旗說:“那是鍾頭和尚故意的,中間空出了幾響?四響吧?那是告訴我們四、大、皆、空!”

“哦……”遊客們恍然大悟,仰望著半山腰的金鍾寺雙手合十,畢恭畢敬。

原刊責編 季偉 本刊責編 付秀瑩

責編稿簽:紅塵滾滾,欲望橫流。是否我們心中總有佛、魔交戰?是否我們在人生的十字路口曾經進退失據、難以取舍?在時代大背景之下,這篇小說以沉靜從容的筆調,淡泊自守的姿態,為在俗世紛擾中不勝其苦的人們開出了一劑良藥。小說中主人公的身上,或許會映照出世人重疊的身影。

小說敘事流暢,濃鬱的佛教色彩中融入了諸多時尚元素,輕輕揭開了寺院的神秘一角,令我們得以窺見傳統佛門如何濡染現代社會的色彩與光影。得與失,取與舍,出與入,塵間與世外,犬牙交錯,皆在心念之間。晚鍾悠揚,有深長意味存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