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拍著她的肩膀說,看樣子,你是真沒認出我來,白桃花。
他本來是想喊她的名字路佳湄的,不知怎麼近距離地逼視著這張他永遠也忘不了的,依然白晳、清秀的臉,他脫口喊出的竟然是她的綽號——白桃花。
她沉默地看著他,臉上沒有一點笑模樣,冷冷地說,你是我小學同學吧,我這輩子再也不想聽人叫我白桃花了。他失算了,路佳湄沒有與時俱進,還是深恨她這個綽號。
他微笑地欣賞著她慍怒的樣子,覺得她就是生氣了也透著一種女性的楚楚動人,她的身上生就了一種天然的女人味,他想,不愧是白桃花啊,都快40歲了吧,怎麼看怎麼不像,倒是比小的時候更有一番小女人的嬌模樣,女人長成這種樣子,她不是白桃花誰是?就算放到今天,也是一個骨灰級的白骨精裏的小妖精啊。
她難道不知道,這時代變了,綽號的含義也不同了。以前的白桃花是妄圖顛覆無產階級專政的狗特務,今天的白骨精是白領骨幹精英,小妖精更是超級美女的代名詞。現在的女人都巴不得能得到妖精的稱號,對一個愛美的女人來說,那可是無限幸福、無限榮光呢。就像定位一個男人,不怕被人議論,就怕不值得被人議論,說女人妖精,那真不是扁她,是往神了誇她。
難道她是外星人,不明白他這樣稱呼他的美意,可惜了他的良苦用心!
他把手從她的肩上拿下來,又伸到她麵前,說,握握手吧,正宗的小學同學——劉宇辰給你道歉,佳湄。他故意省略了她名字前麵的姓。她終於笑了,對他親熱的稱呼,倒也不反感,她把手伸給他,讓他握著,他更燦爛地看著她笑,她也輕輕地還了他個笑顏。
這時,路佳湄旁邊的一個中年禿頂男人,邊用筷子夾菜邊自言自語地說,拉著同學的手,後悔沒有早下手。
被這個不認識的人冷不丁這樣調侃了一句,倆人才反應過來似的同時低頭看著他們還握在一起的手,路佳湄竟然臉紅了,她把手輕輕地先抽了回去,劉宇辰在她的指尖又用力握了一握。
他拿出一支煙,越過路佳湄,遞給那個禿頂男人,笑著問道,你和路佳湄是同事?
禿頂男人神秘地一笑,說,我們來自五湖四海,據我所知,這種級別的會議大多都是跑單幫的,一個單位派一苗人來就是不多也不少。說完,點著煙,事不關己地認真抽了起來。路佳湄悄悄地用眼角掃了一眼桌子上的其他人,大家也好像都在心無旁騖地對付著眼前的一桌子生猛,看樣子沒有誰刻意地把他倆也當盤菜。
劉宇辰開始不停地給路佳湄盤子裏夾菜,他真的已經好久沒有這樣照顧過女人了,他32歲就當上了單位的一把手,成了人、財、物一支筆後,他的身邊也從來沒有缺過年輕漂亮的女人,這些女人是用不著他照護的,把虛情假意表演成對男人肉麻的服侍,是她們的長項。
顯然,路佳湄和她們不是一路人。路佳湄吸引劉宇辰的不是年輕,無論如何,三十五歲以後的女人,是再也沒有青春墊底了。所以,對女人有這樣一種說法,三十五歲以前,長得好壞,是爹媽的事。三十五歲以後,女人靠的就是氣質了,劉宇辰在路佳湄身上感到的就是一種久違的氣質,有點矜持,甚至有點做作,但劉宇辰不認為這是做作,他以為這是那個年代打在他們身上的特有的烙印。
從飯廳走出來,人們三三兩兩地都在院子裏或走或站地聊天,劉宇辰和路佳湄說,這裏太吵了,咱們出去走走。他們邊走邊聊,劉宇辰問路佳湄:你還記得二年級的時候,你有一個造句,老師讓你當眾念,念完之後問你,無不打上階級的烙印,是什麼意思。你半天回答不上來,老師又問你,是不是你寫的,你說是你爸給你寫的。
路佳湄接著說,在我家,我媽不怎麼親我,我爸還是蠻親我的,還記得我穿過的那件紅色的的確良上衣嗎?
說完,路佳湄黯然神傷地說,你可能根本就沒注意到,因為我就穿過一個下午。
劉宇辰突然很激動地拉住了路佳湄的手說,佳湄,別說了,那不是誰的錯,那是那個年代的錯。
不過,我還真記得你的那件衣服,因為你跑得很快,我們大家都覺得你就是咱們班的一杆旗,迎風招展。
可是,後來……她又搶著說。事隔這麼多年後,路佳湄突然特別想在老同學麵前再提起那件事,她覺得,有必要用成年人的眼光洗清少年時的不清不白。
劉宇辰可不這麼想,他以為年少時埋藏在心裏的十萬個為什麼,歲月和成長都給出了越來越接近真理的答案。
他對激動的路佳湄說,佳湄,你有沒有覺得,人是越活越明白,有些不愉快的事能忘就忘掉吧,負著這樣的重前行起來心太累。
路佳湄還是不能釋懷,她說,那我能不能問你一個我特想知道的答案,我要的是你的心裏話。
你說。
你突然中途轉學,是不是因為我出了那件事後,不再想和我坐同桌了。
劉宇辰笑了,真是孩子話,我那時哪裏顧得上考慮你。是我爸突然成了無產階級專政的對象,我們全家都被趕回了老家。我看了我爸好多次,記得最清楚的就是監獄大門兩邊的八個字:強化無產階級專政。要知道我們家出身也挺高的,你家是地主,我家是富農。
難怪我們倆人一直坐最後一排。說完這句話,一種同病相憐的親近感,攪動了早已凝固在歲月風塵中的童年,也讓獨在他鄉的兩個成年人,多了一分說不出的感覺。
接下來的幾天,劉宇辰很自然地就和路佳湄走在了一起。除了不能在一起住之外,開會、吃飯,散步都是倆人相跟著。
最後的一天,路佳湄同屋的那個東北的女的,提前離會回東北了。晚上,劉宇辰在路佳湄的房間裏,倆人一人坐一張床,一會說學校的老師,一會說班裏的同學。十點多的時候,路佳湄看了下表說,你再不回你房間,是不是影響不好。
劉宇辰說,誰管誰呢?說完,突然就上前抱住了路佳湄。不由路佳湄反抗,他把路佳湄推倒在床上,整個人也隨之壓了上去。
一切都來得太突然了,10年了,整整10年,表麵光鮮整潔的路佳湄,心裏坑坑窪窪,身體更是荒蕪一片,自從她用分居對丈夫實行性懲罰後,也同時剝奪了自己做女人的權利。去年單位組織婦科體檢,醫生居然沒法給她做內診。
劉宇辰輕輕地吻著她一臉的淚,說,相信我,是真的太愛你了,從小就喜歡。說著,他就用手幫路佳湄脫她身上的衣服。
路佳湄被他的大膽弄蒙了,她腦子裏一片空白,手忙腳亂地阻止著他。如果不是同學,不是寂寞的路佳湄也對他漸生好感,路佳湄不會對他這麼客氣。她承認,在他的身體反應強烈的時候,她沒有心如止水,身體裏也有迎合的喧嘩和接納的騷動。
要不,他也不會真就脫掉了她的外衣,在這個過程中,她完全可以用一個響亮的耳光終止他的行動。在脫內衣時,她控製住了自己,她對他說,對不起,我身上帶著例假。
她對他撒了謊,她已經10年沒有來例假了。
真的嗎?他沒有再勉強她,他說,那就這樣,我摟著你躺會兒。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他隨口吟了秦觀的兩句詩,然後問她,你相信不相信,我從小就喜歡你?
不相信,那件事後,沒有人會喜歡我,連老師都用那樣的眼光看我。
那你不想想,我怎麼一見麵就能喊你“白桃花”。這個外號,是在我轉走後,同學們才給你起的吧。
是,好像又過了兩年,1973年吧,反正我記得上了五年級的時候,學校包場看了一部朝鮮電影《看不見的戰線》,第二天,我在學校就成了那部電影裏的特務——白桃花。這個外號一直到大學才沒人叫了。
你知道,我後來和咱們班上的那個小胖子一直來往,他奶奶家就在我們家下放的那個村裏。
你說的小胖子就是李遠東吧!
是啊!記得二年級的時候,你居然寫了一首詩,許老師,就是那個班主任,她在班裏把你那首詩念了又念。
路佳湄說,其實是那晚停電,我忘寫作業了,第二天到了學校才臨時編了四句打油詩。哪是會寫詩啊!
反正,是有這麼回事,對不起,我不記得你的大作了,可是,還記得我們男生改編的山寨版:工人叔叔誌氣高,水深浪急駕起窩。裏麵住了兩頭豬,一頭叫作長白豬,一頭叫作優種豬。那優種豬就是指李遠東。
這個李遠東一回來,我就拐彎抹角地向他打聽你的事。有一次,他問我,你想不想聽你那個同桌女生的事。我說,想。他說,好,你不是攢郵票嗎?拿郵票來換。
最後,我用嶄新的三張郵票,換來的是你的綽號——白桃花。
說著,他握住了她的手,睡衣的袖子很長,他幫她往上挽了一圈,挽的時候說,你的皮膚真好,綢緞一樣細軟。她笑笑,細軟的小手就讓他那麼握著。她奇怪她和他在一起的無拘無束,也奇怪一向爭強好勝的自己怎麼突然間變得如此順從,聽話。
那天夜裏,他還是回到了他的房間。回了房間後,劉宇辰發現同屋的人還在隔壁房間打撲克。他看了看表,快十二點了,雖然時候不早了,但她和自己一樣,肯定也睡不著,他把電話又打給了她。
還沒睡?
沒有。幹什麼呢?
她想說,想你,想你為什麼敢這樣。這是她想對他說的,可是她嘴上對他說的是,沒幹什麼,看會兒書。
能看進去嗎?我現在隻想看你。
她說,我不想。可她心裏在說,我也一樣。
會讓你想的。
第二天,會務組的人通知路佳湄,回太原的臥鋪票,要等到兩天之後。看著一臉惆悵的路佳湄,劉宇辰對路佳湄說,人不留天留,他退掉了當天返廣州的機票,陪路佳湄留了下來。
留下的第一天,劉宇辰約上路佳湄出去買東西,路佳湄幫著劉宇辰給他姑娘買了一件連衣裙,又給他夫人買了一身套裙,從買的衣服尺寸來看,路佳湄感到這個女人比自己胖也比自己矮。
路佳湄在給兒子買了一雙籃球鞋和運動服後,又在劉宇辰的熱情鼓動下,給蔣大北也買了兩件襯衣。路佳湄沒有過多地打聽劉宇辰家裏的情況,也沒有和他講她和蔣大北的事。
第二天,路佳湄又想上街去書店,劉宇辰說你想買什麼書,以後隻要給我寄個書單就行,不必沉甸甸地提著回去。這一天,他們倆人一直都在路佳湄的房間裏,就是吃飯,也是讓送到房間裏。
開會的人都走得差不多了,沒有人認識他們,那天夜裏,劉宇辰說什麼也不回自己的房間了。
關燈後,他問路佳湄,快完了吧!
路佳湄說,本來就沒有。說完,她下意識咬住了自己的下唇,好像要把剛才說過的話,再用力吸回去似的。
那天夜裏,他們倆人發生了性關係。事後,劉宇辰對路佳湄說,看你的身體,就知道你和你丈夫做愛不多。
路佳湄沒有吭聲,她想哭,卻又哭不出來。為什麼哭呢?因為10年的婚內單身?還是因為她如此輕而易舉的背叛?原以為不管丈夫怎麼放火,她都不會點燈,女人守身如玉,其實並不是為了哪個男人,有時候,就是為了自己,為了自己感覺的不被破壞,為了自己的道德觀。
她想,如果她的婚姻生活正常而又充溢著愛的情感,她還會和劉宇辰這樣嗎?以前,她敢說,不可能。但現在她不敢說,就為這個不敢說,她是不是也應該做出流淚的姿態,可是,最終,她和他談起了別的。她奇怪自己,總是不能用眼淚來洗刷羞恥,可見,在她骨子裏麵,實際是一個鮮有恥感的女人。
劉宇辰是丈夫以外第二個和她有過肌膚之親的男人,此刻,他進入的不隻是她的身體,還有她的心。然而,他會體察到路佳湄心中的百感交集嗎?路佳湄以為他會像那個女婦科醫生一樣,因為怎麼也打不開進入她身體的通道無功而返。事實上那夜的情況是,他不僅順利地長驅直入,還帶著她一路載歌載舞,他最後聽到的是路佳湄低低的呻吟,我要死了。
第三天早上八點,劉宇辰先送路佳湄上火車,他們回去的路是背道而馳的,他們本來就不來自同一個方向,當然走也隻能相背而行。劉宇辰提著路佳湄的大包小件,陪著她去火車站,下站台的台階時,他們看到一個民工,吃力地往台階上拽一個大包袱,幾次都不能成功。劉宇辰放下手中的箱子,跑上去,幫了他一把。
那個民工連謝謝都沒有說,可劉宇辰依然樂嗬嗬地跑回路佳湄身邊。倆人相視一笑,又繼續在站台裏默默地走著。在劉宇辰不得不跳下火車前,他抓緊時間,又用力抱了一下路佳湄,當著那麼多人,他一口一個“老婆”地叫著路佳湄,旁若無人地和她表演著夫妻恩愛秀。
火車開動了,他還像小戀人一樣依依不舍地追著火車跑。路佳湄側身向他招著手,當劉宇辰在她的眼裏越變越小的時候,路佳湄覺得身體裏蘊藏著的熱血,像黃河決堤一樣,奔湧而來。她站起來,從書包裏拿了一卷手紙,去了衛生間。
她自己都不相信,她真的是來例假了。
8
從江西回來的路佳湄,晚上就主動搬回了她和蔣大北的臥室,信奉正人先正己的路佳湄,在沒有管理好自己後,已經失去了指責丈夫的資格。如果這個床鋪是給不潔的人預備的,那麼,她也應該有份。
在蔣大北詫異的眼神中,她看著別處說,兒子大了,他不能再和當媽的睡了。說完,她自己先就不好意思地用被子捂上了頭。她差一點就說出了她和劉宇辰的事,但是,她又覺得這不是幾句話就能說清楚的一夜情,更糟糕的是,這件事的走向不在她的掌控中,雖然她不會主動聯係他。然而,如果他想繼續,她想她會像一個五彩繽紛的陀螺,隨著他的意思轉,因為鞭子在他手裏。
也就是說,路佳湄心上還放不下劉宇辰,因為放不下,就不想這麼快地讓他見光死。盡管這在她生活中,是多麼突兀的一筆,雖然晦澀,但也屬神來之筆,如果說路佳湄是簡單的代數題,那他就是難解的立體幾何,他給路佳湄的生活中注入了新的元素,就像路佳湄生命中的一首詩,潛入了路佳湄的身體,盛開在她幹涸的心靈裏,趕也趕不走。
因為例假是火車上來的,路佳湄清楚今晚她和丈夫不能做愛。但是,他居然沒有一點碰她的意思。路佳湄還是隱隱感到失望,但想到劉宇辰,又覺得這樣也好,這樣,會減少她心裏放上另一個男人的愧疚。
她到家的當天晚上,劉宇辰就給她打來電話,她看了看身邊躺著的丈夫起身到了廁所,關好門後接通了電話,電話裏,他對她說,想你,寶貝。
她回答說,我也是,明知不對,可管不住自己,瘋狂地想你。說完,她的臉上早已飛紅一片,好像他能在電話裏看見似的,她一隻手拿著手機,另一隻手捂住自己的臉。她不知道自己居然會說這麼肉麻的話。和丈夫談戀愛那會,丈夫問她,想我沒有?
她回答,沒有。其實那會,他已經吻過她了,她心裏早打定了非他不嫁的主意。可想他之類的話,就是怎麼也說不出口。他笑她是鋼鐵戰士。
她在享受宇辰的甜言蜜語時也會懷疑,他是不是見誰都這樣,他究竟有多少個像她這樣暗藏的寶貝。但他喊她“白桃花”時的一往情深,馬上成功地覆蓋了這個念頭。她對自己說,不是的,他不會是那樣的人。愛一個人不是對他的斤斤計較,也不是患得患失,就是對他的高估,對他的沒有索求。
掛了電話後,她又在衛生間,洗臉刷牙故意消磨時間來平複自己的情緒,她再回到床上時,愛人好像睡著了,也不知是真的還是假裝的。他沉重的呼吸,表明他很累因此也睡得很香。
她端詳著沉睡的丈夫,十年了,她第一次感受到他也不容易,就是她沒有發現他和別的女人有關係前,她也從來沒有給過他好臉,因為他評不上職稱;因為他不會巴結領導;因為單位裏不是名校畢業的都能提拔,可就是他一直提不了;後來,他下海了,掙不上錢,她笑話他;掙上大錢了,她又討厭他身上的銅臭氣。
以前,怎麼沒想到這些呢,總是對丈夫怨婦一樣成天抱怨著,無事生非地折騰著。有了事,更是得理不饒人。
她決定,以後不再拿他和那個女孩子的照片攻擊他了。
第二天,是星期一,每個月的第一個星期一的上午,是路佳湄到醫院看病的日子,她找的這個專家每月就這一天出診,她厭煩透了這樣的日子。但今天,她想去告訴這個專家,她來例假了,之前,專家批評她的固執,批評她的不遵醫行為,可她寧肯沒有月經,也拒絕接受西醫人工來月經的辦法。
現在,她的月經自然而然地來了,在火車上看到經血真的從自己身體裏流出來的時候,她的眼淚也同時流了下來。什麼叫女人花,體內能像唱歌一樣分泌血液的女人,才配叫女人花,如果沒了,就表明這個女人,不再是花了,她隻是深秋裏一片無奈謝幕的枯葉。
沒有例假的這10年,是她過得最痛苦的10年,但這痛又沒法和人說。好在她是一個本來就沒有什麼閨密的女人,為了不便讓大家發現自己身體的秘密,她更是獨來獨往。她之所以跑醫院,又不聽醫生的話,其實,不是對醫生抱多大希望,隻是想找個安全的傾訴的對象。
今天,她用不著去醫院了,她要帶著她體內新來的這位久違的客人,四處走走。下樓的時候,她彎腰低頭和掃地的保潔工親切地打著招呼,這個衣著破舊的女人用錯愕的目光迎送著路佳湄的滿麵春風,她承包這個樓道的衛生12年了,這個漂亮高貴有知識的女人,從來不和她說話,總是側著身子從她的掃帚前一閃而過。
她身邊的人都覺得路佳湄變了,如果以前她是一個無所不能的清潔球,那她現在更像一個用舊了的軟抹布。在她身邊漸漸地多了一些說話的朋友,她也經常會忍不住講劉宇辰和她之間的趣事,不過總是把男女主人公換成了子虛烏有的別人。劉宇辰帶給她身體變化的同時,也讓她的內心在不知不覺地向外、向善、向愛的地段做著伸展運動。
蔣大北還是像總理一樣地日夜忙碌,每天晚上,劉宇辰都會和路佳湄聯係,有時是電話,更多的時候是短信。
那天晚上,路佳湄等到十點,以為他不會聯係她了,可是快十一點的時候,她的手機響了,她看號碼是劉宇辰發來的彩信,畫麵上是動漫做的深夜讀書的女人。她知道,他的意思是問她是不是一個人。
她用文字回了條短信,沒事,就我一人,他還沒回來。
他也用文字回她,寶貝,不要老是指責他,男人有自己的天地。你過好了,我才放心。
放心,我不會成為你的負擔,原以為我是一個不會愛的女人,可是為了你,我忘了自己。杜拉斯說:“愛之於我,不是肌膚之親,不是一蔬一飯,它是一種不死的欲望,是疲憊生活中的英雄夢想。”
親,別忘了現在是個沒有夢想,也沒有英雄的時代。
……
……
愛你,寶貝,晚安。
我也愛你,晚安。
之後,她就關了手機,關機前,她把她給他的信息全刪了,但是沒有舍得把他發來的信息刪掉。睡不著的時候,她會打開這些信息看看,這是她近來每晚必服的鎮靜藥。
丈夫在她搬回他臥室的第二天,以不習慣倆人睡的理由,睡到客廳裏的沙發上了。她想,這樣更好,他和她聯係起來方便些,反正,每晚他都會給她發短信的,有時,知道丈夫不在,還會打電話給她。
她想,如果不是婆婆的緣故,丈夫和她早就分手了。她又想,婆婆知道了她和劉宇辰的事,一定會讓她兒子和她離婚的。
她離婚成了自由人以後,遠在廣州的劉宇辰會接納她嗎?不會,現在的男人都是這樣,和你廝混在一起可以,但娶你,他會聯想豐富,你的品行會讓他考慮猶豫。何況,他又沒有向她隱瞞他有家,有女兒。
想到他的家,他的太太,他的女兒。她又覺得自己真是無恥,那個從未謀麵的女人,知道自己在做著傷害她的事嗎?都是女人,都不容易,路佳湄和她無冤無仇,為什麼要背著她和她的丈夫苟且。
他的回答是,別想那麼多,這不是你的錯,讓我們好好享受人生。
自從和路佳湄好了以後,劉宇辰每個月總要從廣州來太原看路佳湄,當然,來了就免不了要行雲雨之事。路佳湄的月經每月也變得很正常,她越來越把他視為她生命中最尊貴的客人,就像每次做愛時,他和路佳湄說的那樣,我讓你做最好的女人。
他是個喜歡熱鬧的人,來了的時候,大多數總要叫上班裏的同學聚一聚。他勸路佳湄不要再把自己像小時候一樣孤立起來,還動員她一起去醫院看了患胃癌的楊茹。有權有錢的劉宇辰大方豪爽,同學們說他是衣錦還鄉的漢高祖。他聽了,哈哈大笑。路佳湄暗地裏勸他不要這麼張揚,他不聽,照樣請大家吃喝玩一條龍他全程埋單。
這樣的日子持續了半年之後的一天晚上,路佳湄等到十二點都沒有等來劉宇辰的任何信息,她幾次想打電話過去,可是這麼晚了,她不敢,怕他不方便接。第二天一早七點半,她著急地撥了他的電話,不能發短信了,她必須馬上聽到他的聲音。
他的手機始終沒有任何信號,整整一個星期,她瘋了似的聯係他,可就是聯係不上。10天後,李遠東來單位找她。他進門後,就關上了門,然後,特務一樣地低聲和她說,路佳湄告你一個不好的消息,現在隻有你有能力救他了。
路佳湄的身子一下就挺直了,她不用猜就知道是劉宇辰出事了。李遠東大概知道她和劉宇辰現在的關係。
她也不瞞他,她說,你說吧,要我幹什麼?
李遠東說,要你拿錢,我和你一樣,開始也聯係不上劉宇辰,後來我哥廣州那邊有一哥們認識他,他告訴我,劉宇辰涉嫌貪汙和受賄被行拘了,聽說數額還不小。
那天夜裏,路佳湄一直等到深夜兩點,蔣大北才回來。她和他說,有件事,我想和你談談。
他沒回答,點著煙,坐在她的對麵,猛抽。
她說,是關於我一個小學同學的事。
他說,怕不是同學這麼簡單吧!
她說,我早想和你說了。我現在要救他。
怎麼個救法,我聽聽。
我們離婚吧,我想把分到我名下的財產都拿去救他。
我不同意。
那你先借我點錢。
家裏的錢不都是你拿著嗎?
你是說,你同意讓我拿家裏的錢?
對,不夠,我還可以從我公司裏再拿給你一部分。
路佳湄在丈夫的幫助下,一天就籌起了五百萬元,她除了帶著這錢,還帶著她為劉宇辰買的兩條大紅內褲,和一身紅秋衣、紅秋褲,劉宇辰和她同歲,倆人今年都39歲,逢九年。路佳湄想用代表著大吉大利的紅色,讓放在她心上的這個男人能夠逢凶化吉。
蔣大北實在不放心失魂落魄的妻子一個人飛往廣州,可他去又不合適,他最終給李遠東打電話,讓他陪著妻子一起去。
在飛機上,路佳湄吃驚地問李遠東,你怎麼也去廣州?
李遠東笑笑說,沒想到吧,是你丈夫安排我為你保駕護航。
你和他認識?
我哥是他高中的同學。李遠東覺得自己真的像特務一樣,很對不起路佳湄。每次劉宇辰來看路佳湄都是他安排,安排後又在他哥的威逼利誘下,轉告給蔣大北。
路佳湄下飛機的時候,和李遠東說,其實,我已經和我老公都說了,如果劉宇辰愛人這次和他離了婚,他要同意和我在一起,我會等他,不管他判幾年,我都等他。
說這話的時候,路佳湄不知道,就在前一天,劉宇辰已經跳樓自殺了。
路佳湄從廣州回來的當天,是蔣大北去機場接的。接回來後的那天晚上,月亮很好,也很圓,是陰曆十六,臥室裏的光線也異樣的柔和,天地氤氳。蔣大北沒有再在客廳睡。他睡在了妻子的身旁,這是他們的婚床,換了幾次家具,他都沒舍得換掉這張床。
拉滅燈後,他主動抱住了路佳湄。
路佳湄說,我不配了。
蔣大北說,都過去了。
原刊責編 劉誌敏 本刊責編 郭蓓
責編稿簽:人們常說,女人是感性的動物。在路佳湄的故事裏,她命運的起伏變化總與身體內的“暗潮”密切相關。從九歲的那個下午開始,路佳湄似乎陷入了不幸的漩渦,她的成長就此傷痕累累,幽怨百結。湧動在路佳湄身體內的暗潮,既像創傷,又是生命之源。少女時代曾讓她視為恥辱,在陰暗自閉甚至是自我施虐的心理下成長;情感的陷落又使她將自己封鎖退回幽暗的角落……命運遭際的陰霾,變幻成溪水、江河和大海,時而激流湧動,時而幹涸枯竭。小說從一個獨特的視角剖析女性的成長,巧妙地探索女性情感與心理的變化與潮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