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 文\安慶
選自《中國鐵路文藝》2011年第11期
【作者簡介】 安慶:本名司玉亮,生於1968年。已在《百花洲》《莽原》《長江文藝》等期刊發表中短篇小說若幹。曾就讀於河南省文學院首屆作家研修班,現供職於河南某文學雜誌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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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啞的聲音穿過玻璃,是老婆和收廢品的人在討價還價。大嫂,就這幾分錢,不然我們就沒一點意思了。意思兩個字大家都懂,就是利潤。老包在一所師範學校教中文,也寫小說。老包今天寫得不順,本來就抓耳撓腮的,又受到老婆和收廢品的幹擾,氣不打一處來,氣咻咻跑出書房,抱著一箱子書噔噔噔下樓,撂到了收廢品的三輪車上,使勁地甩手攆收廢品的快走。說我的書我說了算,今天我老包義務捐贈。人家說錢,給,給,給錢……拿出一個紙疊的錢夾子,髒兮兮的手往外捏錢。
老包不要,老包今天很固執,都是那個不順的小說把他搞的。老包一字一頓:今天我說了算,這書送你!收廢品的又抬眼往樓上看,老包的夫人正噘著嘴,斜著眼,一隻手扒著樓欄,她的身後是另一座大樓投過來的陰影。老包又揮手,連推帶攆,一副再不走就要紅眼的架勢,說你出了門把錢再捐給誰我都不管,東西給你就是你的,現在它不再姓包了。那人往後趔身,老包又使勁揮手,直到人沒了影兒,老包才鬆口氣。
按說這件事已經過去了,可有些事還真罷休不了。隔一天收廢品的又來了,在樓下吆喝,嗓音很大,收廢品嘍……包老師!包老師!老包悄悄啟開門往陽台上去,過客廳時看見老婆在看一部韓劇,眼角掛著清淚,踮腳走過時身後傳來一句,送吧!
老包示意收廢品的小聲。下了樓問,你知道我姓包?那人恭敬地遞過一個袋子,說,包老師,這是你寫的小說吧,上邊有你的落款。小說?對,題目叫《朋友》。老包突然想起來,那是去年完成的一個還算滿意的小說,寫過後先擱一邊了,後來要找來打印時怎麼也找不著了。老包接過來,失而複得的小說讓他有些抖,簡直想請這個人喝酒。收廢品的說,你給的書我都沒賣,我保留著,我閑下來的時候翻翻,你的這個小說我看了,挺動人的,題目也好。
那人走時老包下意識地扯了人家的袖子,謝謝你,對了,你怎樣稱呼?
那人抬抬頭,問我?
老包說,是啊。
那人說,你就叫“哎”,用著了哎一聲就行。
不行,這怎麼行呢,人都有名字嗎。
那人結巴起來,我,我姓麥,麥子的麥,對了,麥子熟的時候就回家收麥。
老包叫了一聲老麥。
2
那天老麥的吆喝一出現,老包第一個跑到了陽台上。老包第一嗓子就喊了一聲,老麥。老麥仰起來,嘴裂開著,顎下的胡茬被太陽映出一片金黃。老麥,又是一聲。老麥頭仰得更高,當然已經看清喊他的包老師。
老麥眼圈發紅,幾根支在頭頂的長發被風吹動著晃悠。老麥想,我老麥好長時候沒被人這樣喊了,喊名字的事情隻有在老家,他不但被喊作老麥,還有人喊他麥豐收。麥豐收是他的大名,一聽就知道裏邊的意思,這麼多年農民們想的就是豐收,豐收了就有收獲,糧食多了就能多賣個錢。鄉親和鄉親頭碰頭除了問吃過了沒有再嘮的嗑兒就是收成。那收成裏意味著房屋、意味著兒女的上學,兒子的娶媳;意味著老人孩子有個病災敢進醫院,收成好腰杆就挺得直。老麥每一次寫自己的名字時就禁不住想家,家鄉的田野,暖風裏晃動的麥浪,他真想站在田頭好好地看著自己的麥子,查一查一棵麥穗上有多少顆麥粒,然後把含著養分的麥粒揉到手心把皮兒吹了,把飽滿的、肚兒圓圓的麥粒兒送進嘴裏香香地嚼,慢慢地咽進肚裏,餘香在胃裏攪動,那香味兒多好啊。可是他出來了,等麥子一耩,最多等到麥子露了小芽兒就騎著屁股下的三輪車往城裏趕。在牧城他先是住在馬村,後又挪到牛村,最後相中的地方是三裏鋪,三裏鋪基本上挨著城區,出門回來方便多了,住的院子是一個破產的老廠,廢品在廠房的一角兒摞成了小山,這裏住了八個人,三個來自青塘,平常有個照應。有時候三個人撞在一起,騎著車在夕暮中找到一片莊稼,望著村莊的方向,念著家鄉的田野,那一條小河。也說女人,說自己的女人這一段是受寂寞了,說村裏的玉露和小鐵匠私奔的事兒。燃了煙,煙嫋嫋婷婷在頭頂旋,一絲兒一絲兒鑽到雲彩眼裏。
老麥仰頭,思緒還在扭動。老包對他招手,老麥,你上來吧!
老麥極謹慎小心地跨進門,每上一家的樓都是這樣,都小心翼翼,盡量地不進主家的門。城裏人都講究,進屋擺著一溜兒的拖鞋,先開始他搞不準進屋換拖鞋的意思,慢慢地他悟出來,換拖鞋一是方便,拖鞋在城裏也叫做便鞋,一進門就可以輕鬆了;二是為了幹淨,這可能才是主要的,所以每次上了樓他就在門外等著,說主家,我不進去,麻煩你把東西放出來。他就蹲下身把主家拿出的東西分類,回答著主家各類東西的價格,收拾完了裝進袋裏往樓下扛,又一邊把吆喝放開了。也有的主家圖方便,把一堆東西提溜到老麥麵前,說這些東西我不要錢你幫我把衛生間的水管整整吧,流水不暢了。老麥隨手從編織袋裏摸出工具,囚著鼻子嗵嗵鏗鏗一陣子,洗了手扛東西下去。
老包讓他進屋,他下意識地看自己一身行頭。老包說進來吧,這房子我馬上就要搬走。老包伸過手拽他,他決心不再推遲,這樣的事情遇到過,可能是一個大活兒。他跺了跺腳,彈了彈褲子。老包又催,來吧,我也是在農村長大從農村過來的。這是老麥最愛聽的話,他馬上有一種溫暖,聞到了對方身上的土味兒,幹幹的,帶著草的香氣。這樣的話每聽一次都覺得親熱,每次遇到老麥會十分慷慨,不再和對方討價,寧願吃幾塊錢的虧。
老包的老婆正在洗一根黃瓜,扭過頭看眼老包,難不成老包和老麥建立了什麼友誼,私下裏有了什麼交情。
又過了幾天,老包正在搬家,老麥來了,還帶來一個年輕人,沒有吆喝就上來了。老包說,老麥,你咋來了?老麥說,來幫你搬家。
搬家?你怎麼知道我今天搬家?
老麥說,你上次的話裏我聽出來的。
老包有些感動,隻說了一個字:好!拍了拍老麥的肩膀頭。
3
老包竟然摸到了老麥住的地方。那一天老包喝了酒,總覺得他想去一個地方,在小酒館外迎著風,打著酒嗝,不想往家走。他想著自己到底有什麼願望應該完成,想著想著終於想起了老麥,小酒館在一家離郊外較近的地方,往前走幾百米就有一片發黃了的麥穗,在那片麥浪上隱隱傳來布穀的叫聲。
老包也是從農村過來的,布穀的意思他懂,老輩人說布穀布穀,大麥先熟。就是麥季快到了,布穀一叫他想到了麥子,想到麥子他想到了老麥。他拍一下大腿,忘了腿有犯疼的毛病,對,原來想去看一看老麥。
老包跟蹤過老麥。出於好奇,那一次也是在一個小酒館喝了點酒,他看見一個彎腰蹬三輪的,從蓬亂的頭發和舊夾克看出是老麥。他悄悄地跟著,三輪上坡老麥使勁弓腰,鏈條咯嘣咯嘣響。他輕步快攆,雙手使勁地幫老麥推,老麥不知道三輪車為什麼輕快起來。在一片小樹林老麥停下來撒尿,老包趕緊躲到小樹林裏也匆匆尿了一泡。三輪車最後騎進一個大門,老包忍了忍沒進去,月光下隱隱約約看見一行字:三裏鋪拔絲廠。
就憑一次跟蹤他還算順利地找到了老麥。老麥正在抹身,一身水花兒順著黑黝黝的脊梁滾落,堆在廠房裏的廢品按類堆放著,散發出各種雜味。老包捂捂嘴,伸開手喊了一聲老麥。老麥一激靈轉身看見老包,包老師?老麥趕緊抹幹身換了一身行頭,魚白的襯衫,頭發捋順了,高挺的鼻梁骨從五官間挺拔出來,這才伸過手和老包相握。一扭身喊一聲:這就是我說給你們的包老師。喊聲落下,從車間裏走出幾個人,都穿得齊齊整整,看不出他們是騎三輪走街串巷收廢品的。老麥介紹:這都是我的同行,有兩個青塘老鄉,一邊說著手指著身邊一高一瘦比他年輕的兩個人。老包和幾個人都握了手,很自然地往車間裏走,看車間裏分揀好的幾堆破爛,酒瓶子丁零當啷,風吹進瓶口發出哨音。在靠車間的一側裏是幾個搭著蚊帳的小床,床的周圍很幹淨,老包看出來這是他們的生活區。一張破藤椅前是一張三屜桌,桌子上有一個賬本,記著每天的流水賬,讓老包感動的是桌子一側放著從他家收過來的幾本書,一本攤開著。老麥有些不好意思,說,晚上睡覺前翻翻。老包說,你天天看書?老麥說,睡不著就看書。老包說,嗷,你燈泡再大一點。老麥說,今天我剛收了個台燈,正修理著,修好了就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