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湯》 文\李繼林
選自《朔方》2011年第11期
【作者簡介】 李繼林:漢族,寧夏回族自治區西吉縣人,現供職於西吉縣將台鄉衛生院。已從事文學創作多年,發表小說、散文作品二十餘萬字,作品入選多種選本。作品集《雨水》即將出版。
臘月二十八,老湯叫我幫忙開車送他們回老家,我答應去。
老李說路上怕是不好走,要陪我一起去。我們就一起去了老湯家。
我沒去過老湯家,不知道路,老湯坐在後排給我指路,老李坐在副駕駛座上不停地提醒我開慢點,開慢點。
老湯平時住在醫院裏,幾個孩子在外麵上學,隻有過年時才回老家去。
公路上中間的積雪融化了,兩旁沒消融的積雪,被行人和車輛碾壓得很瓷實,滑溜溜的,像兩條冰帶子緊緊附著在道路兩旁。
車速不敢提起來,一直在四五十碼上走著。我捏著一把汗,專心開車,脊背上都感覺出了汗。路上車輛很多,會車時右邊的輪胎不得不碾壓到旁邊的冰帶上,隻要帶上一腳刹車,就會出事情。
老李到底是見識多,慮事寬,陪著我來,一則給我壯膽,再則不斷提醒我注意。
我給老湯說,過個年,你要搞一次戰略大轉移。老湯說,過年嘛,回老家才有過年的味道麼。
老大的一輛救護車,被老湯的東西和人塞得滿滿的,我感覺車有點超負荷。
油、米、麵、菜、肉、蛋、瓜子、花生、花炮、對聯等等,所有過年需要的東西全都備齊了,一箱子一袋子地裝上車。接著是他老婆和兩個孩子,上高中的小兒子和大學剛畢業的女兒;還有他弟媳婦也從外地回來了,帶著一對雙胞胎男孩,十來歲的樣子,可愛得很。都一起擠在車上。我沒敢往車後麵看,想一下車上拉了這麼多人,夠操心,抓著方向盤的手就不由得汗津津的。
走了約有十公裏路程時,離開公路,彎上一條小路,進山了。
山路上的積雪一點也沒有融化,隻看見兩條灰白的車轍印,更加難行。
老李不停地提醒,我隻好把車速再往下降,在二擋上磨蹭,三十碼也上不去。
過了一道溝,上了一道山梁,又順著山梁下到一道更加深的溝裏。
路僅僅能夠容下一輛車過去。全是急轉彎、急上坡、急下坡。上到第一道山梁時我已經全身出汗,下到第二道溝裏時,我不得不把棉衣脫掉。第二道山梁上到半山腰時,沒再繼續上,順著山腰拐了幾個彎,就看見一個小村莊。老湯長出一口氣,說,總算到了。
老湯家的村子叫遙莊,在半山腰,大概有二三十戶人家,背靠著山。前麵是一座水庫,水麵狹長,夾在山嶺之間,看不見頭。水庫結了冰,覆蓋著厚厚一層積雪。
老湯指著水庫說,你看我們這地方,背山環水,風水還行吧?老李說,好風水,好風水。他不停地喘著氣,沒有顧上看一眼那座水庫。
老湯家的院子在村口第一家,看上去就是個荒院。大門樓子已經坍塌了,兩扇老式的白木板門翹得合不上口。院子裏有三間瓦屋,矮小萎縮,搖搖欲墜的樣子。
老湯說,這屋子是他上世紀八十年代自己建的,沒有叫匠人,一直湊合到現在。要不是看見炕洞裏冒著柴煙,我不會相信這裏就是老湯的家。老湯回家之前幾天,給親戚帶話,把炕早就煨熱了。
我和老湯算是比較投緣的人。有時候我覺得這人太窩囊,有時候又十分敬重他。我們在一起時可以很體己地說些知心話。老湯喝酒後,總會動情地拍著我的肩膀說,別看我窩囊了一輩子,可眼頭高著呢,許多人,我看不上,真看不上。你是個好兄弟,真是個好兄弟。說得我心頭眼窩都熱乎乎的。
我剛來三河鎮醫院時,和老湯坐一個辦公室。兩張桌子麵對麵,共用一個血壓計、一個體溫計、一個聽診器。他中醫,我西醫。他白頭,我黑頭。找他看病的人多,找我看病的人少。開始我以為他也就是那個時代的水平,推薦著上了兩年衛校,然後一輩子不再看一眼書的那一代醫生。嘴裏沒說,心裏壓根就沒把他當回事,肯定也是個混日子的主。五十歲以上的醫生裏頭,我見過的,有一半不會測量血壓,有一半知道的疾病名稱不到十個。不要說看病,看說明書賣藥也不稱職。一位年輕的同事曾經說過一句話,讓這些老同誌少看一個病人,就是少害一個人,多積一份德。這話我比較讚同。我見得多,知道“文革”後期出來的那一批醫生裏頭,白板確實太多。我把老湯也劃歸到那個群體裏去了。
但這一回走眼了。老湯看病人時,我在暗中觀察著,從開始問診到切脈檢查,一直到開處方,都在我的觀察中。讓我吃驚的是,這老家夥的一切招數都是經典的套路。我雖學西醫,但對中醫也有了解。在省醫院進修時還跟過一位中醫名家,好歹還能分得開。有一次,一位中年婦女來看病,坐在老湯的桌子旁。老湯閉著眼睛把脈,那婦女絮絮叨叨地說著,說是每天雞叫時分肚子痛、拉稀,很痛苦。我心裏就說,五更瀉,四神丸。然後等著看老湯開處方。老湯把完脈,看看舌苔,然後一言不發,開始寫處方:補骨脂、肉豆蔻、吳茱萸、五味子、芡實、百合、生薑、大棗。三劑,水煎服,一日兩次,三日後複診。不謀而合,這老家夥有點水平啊。內心裏略微熱了一下,就悄悄把他從白板行列裏拉了出來。又一次,一位老年婦女來看病,老湯照例是閉著眼睛把脈,過了好幾分鍾,沒有說話。老湯把完脈,仔細盯著女人看,像要從女人的臉上看出疾病來。女人一句話也不說,隻是靜靜地坐著。我不知道老湯如何打發這個病人,看那女人,一臉滄桑,麵色慘白,白中帶青,眼皮發紅,經常害著紅眼病的樣子,口唇也爛得厲害,涎水都快噙不住了。大概沉默了有兩三分鍾時間,老湯突然問,身底下爛麼?女人點點頭說,一直沒好過,看過許多醫生,百藥不奏效,這病已經兩年多了。老湯不再說話,開始寫處方。我恍然,口眼生殖器綜合征,甘草瀉心湯。看老湯的處方時,已經成了:炙甘草、黃芩、黃連、幹薑、半夏、人參、梔子、生地、大棗。取十劑,水煎服,一日二次,十日後複診。我的內心裏已經對老湯刮目相看了,嘴上卻問,老師傅,這是個啥病啊?老湯看我一眼,嘴中念念有詞:狐惑之為病,狀如傷寒,默默欲眠,目不得閉,臥起不安,蝕於喉為惑,蝕於陰為狐,不欲飲食,惡聞食臭,其麵目乍赤、乍黑、乍白,蝕於上部則聲嗄,甘草瀉心湯主之。老湯念完了,端起茶杯喝一口,略有得意之色,說懂嗎?我說,你老和尚念經一樣,我懂個啥呢。以後我叫你師傅吧,你給我傳授上些,也好混口飯吃。老湯說,藝不傳無心人,看你是個有心人,有機會了多教教你。
從此以後,我一直稱呼老湯為師傅。其實因為我生性懶惰,也很少向老湯求教,實在沒學上什麼東西。隻是我們的關係由此親密了許多。
前幾年,老湯家在縣城住。每天上班都要來往於縣城和三河鎮之間,早晨八點鍾坐公交,九點到醫院,下午五點返回,實在很辛苦。尤其是冬天,早晨坐車時那個凍啊,真是受罪得很。我比較懶惰,多是每周回家一次。老湯卻是每天都要回家,從不耽誤。
我說,師傅,住在醫院裏多方便,何必每天跑來跑去受罪呢。老湯笑笑,說,吃不飽麼。這個也許是實話。老湯的飯量大很有名氣,不要看是五十多歲的人了,三個小夥子未必吃得過。我們有時候在飯館裏吃炒麵,我們都一碗就足夠,他總得美美兩碗才說勉強飽。有一次我們一起坐車回家,他說有個事情,叫我到他家去,也不說是啥事,隻叫我跟了去便知。我沒去過他家,就跟著去了。
在縣城最邊緣的地方,快到郊區了,進了一個很深的大院。院子裏兩邊是兩排低矮的磚瓦房,門窗玻璃都是很簡易的式樣,廊簷底下擺著許多簡易鍋灶。幾個女人正在生火做飯,滿院子鼓風機的聲音,鍋鏟在鍋裏攪動的聲音,女人孩子嬉笑的聲音。有好多上學的孩子背著書包回來了,還有幾個在院子裏踢毽子、跳繩。一看就是個出租屋子的大雜院。老湯把我讓進一間屋子裏,屋子很窄小,一張大床,一個簡易沙發,一個茶幾,已經滿當當的。
我坐在沙發上,滿腦子疑惑。問老湯,你怎麼住在這裏?老湯說,一直住在這裏,已經快十年了,大的兩個孩子上大學去了,還有一個小兒子上初中,今年要到外麵去上高中。那時我們再搬到醫院裏去住,省下房租來,夠我們老兩口吃。我滿腦子就一個問題,老湯住在出租屋裏。想不通。他可是前後當了將近二十年的院長啊,即使再不貪心,撇的油水在縣城買套單元樓房總夠了吧。現在那些小院長,哪個不是三兩年就過上了有房有車的生活呢?是他深藏不露呢,還是真沒貪上。沒敢問,接著他老婆就把飯端上來了。長麵,韭菜炒雞蛋的拌頭,酸湯,可口得很,我吃了三碗才飽了。老湯繼續吃,直到吃完滿當當六碗才打住。我坐著抽煙,喝茶。老湯從床底下拿出一瓶酒來,靠在耳旁搖搖,咣當咣當響,還有多半瓶的樣子。我一看酒是茅台,心想怕是假的吧。老湯好像看透了我的心思,說,是在檢察院當檢察長的表弟送來的,放了好長時間,舍不得喝,今天是我的好日子,咱把它給嚐了去。我才知道老湯叫我的意思,原來今天是他的生日。這倒是叫我難為情,兩手空空就吃了人家的長壽麵,還要喝茅台。老湯收拾著往盅子裏倒酒,他老婆端進來一碟胡蘿卜絲和一碟豬肉炒粉條。我們就一邊閑聊,一邊喝酒。我隻夾了胡蘿卜絲佐酒,老湯吃豬肉炒粉條。等我們喝完了那半瓶酒時,一碟熱菜又見了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