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6章 短篇小說 去遠方(朱和風)(1 / 3)

《去遠方》 文\朱和風

選自《廣西文學》2011年第11期

【作者簡介】 朱和風:年過半百,紹興人,2008年習小說,其中短篇小說《娛樂新聞》被《中華文學選刊》轉載,已出版散文隨筆集《一個人的視角》。現供職寧波日報社。

他剛剛踏進長途列車豪華的軟臥包廂,心裏就突然產生了一連串止步、返回的感覺。他覺得很奇怪,車票是自己買的,去遠方也是自己決定的,又沒人拿刀拿槍逼他,怎麼會有這種感覺呢?隻是現在他已經沒有退路了,列車像一個不講理的潑婦,隨著一聲尖銳的吼喊,就拽著他拖往遠方。他覺得自己這次出門去遠方很無聊也很誇張,真的能碰到惦記了十多年的她嗎?如果說碰到了,她還能認得?十多年來,種種的生活,像一條清晰明亮卻又交錯疊印的痕跡,誰能撫平?但是轉念一想,人活在這個世界上,都是為了一個願字,這個願他是一定要還的,不管她認不認自己。去!一定要去!

軟臥包廂有四張鋪著潔白床單的單人床,枕邊還掛著一盞光線像橙子一樣黃裏帶紅的台燈,當他用腳尖輕輕地把包廂的門抵上時,那道門就像一位忸怩的姑娘,嘎吱嘎吱地輕吟幾聲後,就把走廊上搖曳的人影和吵鬧的聲音給隔絕了。他把自己的身體舒展成一個大字,仰躺在床上。

後來,他越來越感到這趟出門去遠方很別扭。問題是那個家夥,那個臉色晦暗的家夥一進暗寂的包廂就趾高氣揚。他在心裏嗔恨:你就是燒成灰,我也認得!

你去哪裏?那家夥的身子剛擱上鋪,就傲慢地向他發問。他心裏想,這家夥的口氣還是以前那樣跋扈,難道我是你的犯人?他既沒有回答也懶得抬頭,把臉撇向窗外,快速掠過的田野就像拆遷工地的石塊一樣向他砸來,他下意識地縮了縮脖子,擔心被砸著,但根本沒有被砸著的可能,他在心裏發笑,笑自己神經過敏。

時間在不知不覺中到了傍晚時分,他開始有點後悔坐這班列車,在這班列車的包廂裏碰到這個可惡的家夥。前幾天,公司的一位女文員矯情地對他說,社長,你這樣有身份的人應該坐飛機的頭等艙,坐火車沒麵子。這時他才想到,如果換乘飛機,不但可以避開這個家夥,而且也可以早點到達目的地,可以還願了。

他在車輪的哢嚓哢嚓聲中打起了瞌睡,但不久就被列車唐突的刹車驚醒,望望窗外,天空墨黑得像是一壇黏稠的泥漿,他覺得自己很像一條在空氣稀薄的泥漿裏左衝右突的泥鰍。當他側過臉時,發現那家夥竟坐在和自己麵對麵的下鋪,那家夥把後腦勺靠在板壁上吞雲吐霧。你醒啦?那家夥吐了一串煙圈說,你睡了五六個小時,真會睡啊!他瞥了他一眼,心想,我隻睡了一會兒,哪裏有五六個小時,胡說八道!但他沒有搭理,那家夥的身體蜷曲成一個巨大的黑影,螢火蟲兒一樣的目光在黑暗中閃爍,悻悻地自言自語,不會是個啞巴吧!

你才是啞巴!他在黑暗中憤怒地吐出了這句話。

那家夥把黑暗中的臉伸到昏沉沉的燈光下,很厚顏地笑笑,說,那你怎麼不愛說話?這二十六個小時的旅程不好打發哩!一聽那家夥的話,他驚訝了,這家夥難道也和自己一樣要到終點站才下車?他目光冷淡地瞄了他一眼,利索地撕開一盒煙,那家夥就麻利地給他遞上了火。他本來是想抽煙的,可是看到他送上來的火,就不想抽了。你怎麼啦?哪裏不舒服?那家夥熱情地詢問。請注意你的措辭,我沒有不舒服的地方。他冷冷地說,又躺在床鋪上,心裏卻在想,這家夥還真是演戲的高手,裝不認識。他還注意到那家夥聽了他硬邦邦的話,無奈地晃著頭,橡皮管子似的脖子上喉結像小白鼠一樣急轉直下。

難道這家夥真的把我忘了?如果真的忘了,就有作弄他的機會。當他有了這個想法後,內心激動地湧起了一股難以言說的喜悅,並感受到體內的細胞在歡快地彈跳。他要等候那家夥外出小便的機會,把上鋪緊固的螺絲擰鬆,那家夥猴子一樣好動,小便回來上床伸臂打嗬欠時,讓掉下來的上鋪把他砸個鼻青臉腫。有了這個主意後,他嘿嘿地幹笑,雙眼也像花蕾被雨露滋潤過一樣光潤起來。喂,你笑啥?那家夥突然發問,讓他驚醒,他是警察,精明的,自己做起來雖說小菜一碟,但這個小伎倆容易被他識破,萬一落得偷雞不成蝕把米哩。不行、不行!得另想辦法。他瞪了他一眼,問,你也是終點站下車,幹什麼去?

那家夥沒有很快回答,而是深深地抽了幾口煙,然後不緊不慢地說,去遠方還願!

他吃了一驚,什麼,去遠方還願,怎麼會跟自己一樣!他聞到從那家夥嘴裏噴出來的濃濃煙味,發現他還在大幅度地擺動著身子,就明知故問,你是幹什麼工作的?

我是警察!

哦,我孫子也是警察!他訕笑地說。

你有孫子?看你的年紀也不過五十,怎麼會有孫子,你這是吃我豆腐!那家夥的全身有更大幅度的動作,顯得不安和惱怒,他就煞有介事地說,我哥哥的孫子是警察,就等於是我的孫子,你說呢?其實,他根本沒有哥哥,姐姐倒是有一個,但姐姐的孫子還是一個要尿床的三歲娃娃。

那家夥噗哧一聲按著了打火機,又開始抽煙,他借著火光看到他的臉色很僵硬、幹澀,受苦的樣子。他想起佛說過,人的臉上眉毛是一橫,兩眼是兩點,鼻子是十字,嘴是口,組合起來就是一個苦字。

他對那家夥說,我最看不慣我那個侄孫,常常利用職權敲詐人家。我哥哥當初真是昏了頭,讓他讀警校,這警校就像駕校培養殺手一樣培養土匪。把好端端的一個人廢了,苦海無涯,回頭是岸!

你……那家夥欲說還休,但又一時語塞。

他在心裏偷著樂,笑眯眯地給那家夥丟過一根煙,輕柔地說,我看你是個老警察了,你能說說對這個職業的理解嗎?

那家夥用茶水往煙缸裏澆了一點,抬頭說,警察又稱民警,人民警察的簡稱,我們是人民的警察,但這僅僅是字麵上的理解。那家夥抽著煙,話鋒一轉,請問先生你是做啥行當的?

他嘿嘿一笑,隻是沒有笑出聲來,心想,你不是不知道我的職業,你這是明知故問。那好,我們一起玩玩吧。於是,他來了個欲擒故縱,歪著頭看著他說,你猜猜我做啥。

個體老板吧,對不?

果然如自己預料的那樣,那家夥知道自己的職業,還裝不知道。

他嘿嘿地笑了兩聲,這次笑出了聲。心裏想,既然你假裝不知道,那我就隻能以牙還牙了,說,人家都喊我是社長哩!

哎呀,原來你不是個體戶,你是報社,還是出版社?不會是供銷社吧!

出版社!他嘿嘿地笑,聲音是幹巴巴的,鐵皮刮人一樣掠過。

其實,他是做板材生意的,在一座沿海大城市擁有多家公司和連鎖店,專門出售各種板材。這幾年沿海大城市房子走俏,他的生意也跟著沾光。店裏的幾個年輕員工覺得喊他老板什麼的太庸俗,不夠創新,就喊他社長。出版社,諧音的意思也有點出售木板的意思。當時,他覺得這個稱呼好,員工們就開始喊他社長了。

兩人有一句沒一句地聊到列車結束背景音樂的播送,夜深了,已到了乘客休息的時間。聽著那家夥一陣陣高低起伏的呼嚕聲,他沒有睡意,並不是因為那家夥的呼嚕聲騷擾,而是因為洋溢在內心的興奮。他想,這家夥真狡猾,裝不認識,你要裝,我就有機會在語言上奚落你、揶揄你,用語言把你的麵具撕下來。他偷偷地把一根不知是誰遺留在包廂裏的木棍斜斜地放在那家夥的床頭,他知道夜行列車隨時會緊急刹車,刹車的那一瞬間,木棍就會不偏不倚地杵在那家夥的臉上。他把這事做定了後,在心裏啞啞地笑,等待著看好戲。

十多年前,他辭職下海做起了木材生意,誰知剛剛起步就虧了十萬元,當他伸手向守財奴一樣的老婆再要十萬元錢重振事業時,老婆死也不肯把存折給他。老婆雙手叉腰,大聲嚷嚷,你虧了錢,還想毀了這個家,要錢沒有,要命先把你兒子要去,再墊上老娘我的命。老婆把話說得很絕,凶巴巴的尖叫像他殺了她的父母一樣,不但沒有商量餘地,也沒有一點夫妻情義,猶如破空而來的一刀,將他的心生生地劃破。他非常痛苦,血冷卻了、心凝固了,他想到尋死,他覺得人總是要死的。不過,他覺得死前應該做一件要做的事,才能瞑目,就劍走偏鋒,他向地下銀行借了十萬元的高利貸經商,誰知半年時間,十萬元錢又血本無回。當放高利貸的人腰邊綁著硬邦邦的東西,殺氣騰騰地找到他要錢時,他說爺們,我真的沒錢,你們殺了我,我也沒錢,殺了一條狗還可以吃,殺了一個人要抵命,不值得!我可以負責任地告訴你們,快向我老婆去要吧,她有錢!他當然知道他老婆是個母夜叉孫二娘式的潑婦、悍婦,不會給放高利貸的人好果子吃的。果然,老婆披頭散發地對放高利貸的人說,你們還敢來找老娘我要錢?你們放高利貸害得我和丈夫鬧離婚,我不去公安局告你們已給你們大大的麵子了,再纏著我要錢的話,你們信不信,我馬上就撥打110!老婆把話說到這份上,放高利貸的人也拿她沒轍。

他從學校辭職下海經商後,妻子一直哭死哭活地鬧著要和他離婚。想到自己拿了家裏的十萬元錢打了無聲的水漂,還有十萬元高利貸又靠妻子的一張利嘴得以暫緩執行,他覺得自己愧對妻兒,就淨身離家出走。但居無定所的他一想到萬一被債主逼死又無葬身之地,渾身發抖,就瞞著妻子和父親,偷了兩本房產證,向銀行抵押貸款八十萬,買進了剛竣工卻沒人買的建材市場店麵房六百平方米,吃喝拉撒在店麵房裏,還把多餘的店麵房租給別人,苦苦掙紮。在打拚的那幾年,過著苦行僧生活的他隻想翻身求解放。問題是,他這個苦行僧始終塵緣未了,有點花和尚想還俗體驗現世色彩斑斕生活的強烈願望,而苦熬的單身生活也使他體內積累了無窮的能量。當時,他手下有個愛笑的女職員,他就頻頻給自己創造機會,隔三差五地邀請她喝咖啡談公司的遠景規劃,一心想的是如何把她拿下。有一天,幾個朋友邀請他吃夜宵,他把她帶上。在觥籌交錯推杯換盞中,他有預謀地隻是淺酌,而她卻喝醉了,喝醉的她頭靠著他的肩、手拉著他的手,花枝亂顫,他就把她帶進了賓館生米煮熟飯去了。

午夜時分,煮飯的火還沒有點燃,那家夥就用一張身份證輕而易舉地撥開了他倆的賓館房間,說有人舉報他們在賣淫嫖娼,嗬斥兩人去鼓樓派出所接受調查。當時,她醒了,看到衣衫不整的身體,她忿恨地剜了他一眼後,給他留了一點人情味,她說我不是妓女,我和他是戀人。我不懷疑你們是戀人,但我有權傳喚你們,你們也有義務配合我的工作。那家夥說話時,流露出淫邪和得意的目光,眼瞼下一顆肮髒的肉痣油光發亮。

他想到那家夥的眼瞼下有一顆眼淚一樣的痣,就側身偷窺,那家夥的臉正巧朝著他,看到他轉過臉來,就問,你還沒睡?他看到那家夥的眼瞼下沒有肉痣,這可怪了,當初可是有肉痣的,那顆肉痣黑黝黝的,像煤炭沒有燒幹淨一樣,上麵還有些疙瘩。當初,就是他惡狠狠地和協警一起,把他和她塞進桑塔納警車尾部的大屁股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