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6章 短篇小說 去遠方(朱和風)(2 / 3)

你和她是戀人,你知道她叫什麼?在鼓樓派出所的留置室裏,他問,還用手指擠了擠肉痣,居然擠出肮髒的油汙。

她叫黃餘。他很迅速地回答,她姓黃名餘,黃餘!

黃魚?還有河蟹哩!他傲慢地說,你還振振有詞,連姓名也不知道,這不是嫖娼是什麼?

他從鼓樓派出所出來一周後才知道,黃餘還真的不叫黃餘,叫黃嫻靜。為什麼她一直對自己說叫黃餘,這一直是他心中長久的謎。

次日上午,鼓樓派出所準備以賣淫嫖娼對他們兩人做出處罰時,一個麵相和善的協警悄悄地問他有沒有關係,有關係的話,像他這樣的情況隻要花些銀兩向派出所打點打點,就可以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協警說完,用兩枚手指做了個數錢的小動作,他懷疑這個協警是警察的托,想給派出所搞創收。但說實話,碰到這種說不明道不清的事,他內心緊張、慌亂,萬一被河東獅吼的妻子知道,即使不離婚也至少要把他胯下的那東西一刀切,而他也會在親朋好友和客戶中聲名狼藉。他越想越害怕,好像自己已被剪掉貴重的零部件一樣渾身發抖,協警的這一友情提示,猶如醍醐灌頂,他悵然歎息,不得不給一個好友撥去求救的緊急電話。那個好友兩肋插刀,也不願意看著他進班房,就給派出所送去一萬元錢搞關係。當時,黃餘悲戚戚地對他說,你也要幫我一把,讓我也一起出去。他點頭說,你放心,我能出去,你也一定能出去!當他離開派出所的大門時,確實還想幫黃餘,那個出資救他的朋友說,你腦子是不是進酒精啦,她真名也不留給你,管她幹啥,哪裏還有錢去鋪路?別管她了!後來他隱約地了解到,黃餘因涉嫌賣淫和使用假身份證被拘留十五天。可十五天後,就在他等著黃餘返回公司向她說明緣由時,黃餘卻再也沒來公司報到,不知去向。

當年,他終於時來運轉,所在的建材市場店麵房的價格由原來每平方米兩千多元飆升到每平米一萬多元,長期被債務所困的他,一甩手就賣出三百平方,竟一下子賺了三百多萬。淘得第一桶金後,他的生意也開始順風順水。

如今,他已成了經營各類板材的巨商,身價上億。但他對黃餘依然心存愧疚,每月都要對公司的財會說,你們要給黃餘開工資,一分也不能少、一個月也不能落下。黃餘當年的年薪是兩萬塊,如今他給她加到了十萬塊,黃餘存在公司財會那裏的錢已有五十多萬元。

他一直在尋找黃餘,他在心裏仍喊她黃餘,他忘不了那家夥帶著協警衝進賓館房間時,黃餘說“我不是妓女,我和他是戀人”的話。

他一直在深究,那家夥眼瞼下的肉痣去了哪裏,怎麼不見了!他的眼睛盯著棕黃色的上鋪,一直在思考肉痣到哪裏去的問題。夜行的列車吐納自如地行進著,像一個酣睡的中年婦女,他突然想起了公司對麵那家開了多年、每天顧客盈門的美萊整容美容醫院。公司財會室那位半老徐娘告訴他,這是一家引進韓國美容技術的醫療美容院,老太婆進去,小姑娘出來,女人臉上的雀斑一經韓國技術修飾,立馬消失。他悟到,這家夥當年還不到三十,臉上的痣又不是生在嘴下,不屬於偉人痣,像一滴淚一樣淒苦地掛著,完全有可能讓美容醫院處理掉了。

哎呀,痛啊!突然,對麵鋪上睡著的那家夥觸電一樣直起身子,一隻手捂在眼睛上。他心裏竊喜,列車一個瀟灑的刹車動作,那根埋伏很深的木棍戳入了他的眼窩。

夜行列車半夜三更到達一個不知名的小站時,估計司機日夜為大家操勞疲倦了,刹車的動作粗魯而隨意,車輪摩擦在鐵軌上一個勁地吱吱叫,像要把兩條鐵軌掀起來一樣,上麵的車廂就你擠我頂哐當哐當地碰撞,乘客們也跟著失重一樣往前撲,而他杵在暗處的那根木棍這時發揮作用了。他感謝司機的急刹車,終於讓那家夥痛哭一樣捂著眼睛嗷嗷地叫。

這時,軟臥的包廂門開了,昏暗的廊燈逆光照著一個頎長纖細的身影。他睡意蒙矓,眼角的餘光捕捉到這是一個年輕的女人,身上還罩著一件披風似的大衣,頭戴帽子。現在年輕時髦的姑娘都穿著另類,喜歡戴貝雷帽,喜歡將披風當大衣,他懶得打招呼,再說深更半夜也沒有必要和一個不認識的女人打招呼。

他發現女人一進來,就止住了那家夥的呻吟,他還起身哈腰向女人打招呼,眼睛也不痛了的樣子,讓他很氣憤,看來並沒有傷及他的要害。但讓他欣慰的是,那家夥恬不知恥的哈腰和招呼,並沒有讓女人領情,女人輕揮著手,細聲地說,烏煙瘴氣啊,罪過罪過。他還聽到女人對那家夥說,看你的樣子也被熏出眼淚啦?咋不開窗通通風?那家夥聽了女人的話,殷勤地回答,馬上就通、馬上就通風!說完,龐大的黑影就出現在窗邊。他又覺得機會來了,叫你通,我叫你痛!當那家夥商量似的要他把窗子另一端的插銷拔起時,他說我手指關節痛,可能弄不了,但看在你被熏出眼淚和新來的美女麵子上,本人豁上關節痛也要幫這個忙!那家夥在黑暗中啞啞地笑,當兩人合力將一翼車窗往上拉的瞬間,他突然大喊一聲哎呀,手一鬆,窗子就快速地往下滑,剛巧列車發動的一股強大慣性,讓那家夥一個趔趄,不但一隻手來不及縮回,腦袋也重重地撞在車廂的板壁上,發出類似一塊爛泥被砸到土牆上的沉悶聲音。他幸災樂禍地說,你痛嗎?還要通嗎?

痛啊!那家夥揉著後腦勺,說,通唄!

女人在旁邊發出淺淺的笑聲,很矜持。

你好憐香惜玉嗬!他對那家夥說,好,再通,通!

車窗終於打開了一條縫,新鮮的風像水蛇在河中快遊一樣酣暢,以至於他一下子接受不了嗆咳起來。他轉身對女人說,其實我也很憐香惜玉的,你睡上鋪我心裏不安,我這下鋪和你上鋪對調一下,同意嗎?

女人在黑暗中似乎點了點頭。他在心裏琢磨,女人就喜歡恭維,於是繼續說,我也不睡你的上鋪,感覺有欺負你的嫌疑,我還是睡在對麵人民警察的上鋪靠譜。說完,他幹淨利索地把床鋪整理了一下。女人說,上鋪下鋪都是鋪,隻要心裏有鋪就安心。但他已爬上那家夥的上鋪躺下了,女人有點過意不去,從包裏拿出兩袋炒花生,硬塞到他的鋪上。

他拿著花生,聞聞,有一股清冽的香氣遊絲一樣鑽進了鼻孔,他歪著嘴詭秘地笑。包廂的門關了,廊燈也不見了,黑沉沉的。他發現對麵下鋪的女人還沒有睡,好像念念有詞。美女你還沒睡,和誰通電話啊?他聽到那家夥和女人搭訕的聲音,感到有戲了,就開始剝起了花生,他問那家夥,警察,你想吃美女送的花生嗎?

那家夥的心思已在對麵女人的身上,竟沒有搭理他。他就劈劈啪啪地剝起了花生,花生的殼和屑在他故意的放縱之下,紛紛揚揚雨一樣落到下鋪。那家夥不時用手敲敲鋪板,他知道那家夥的意思,就使勁地轉動著身子,嘎吱嘎吱地把鋪板弄得賊響,嘟噥地說,你不喜歡吃美女的花生,也不讓我吃花生,那我睡啦,拜拜!

他懷裏藏著一張存有五十多萬元錢的銀行卡,他要親手交給黃餘。她來信說那件事發生後,覺得自己騙了他,沒有告訴他自己的真實姓名,妄語的人是無臉再回歸的,犯了戒條就隻能麵壁思過,聽自己的心。

他發跡後,一直感到良心不安,譴責自己當初為什麼不救黃餘,讓她如畫的人生染上汙點,抬不起頭。十多年來,他一直努力在打聽黃餘的下落。前年,一位朋友給他指點迷津,他根據黃餘多年前留下的老家地址,聯係她老家的慈善總會,說自己在報上看到西南貧困地區有許多孩子讀不起書,願意出資幫助他們重返校園。去年,那個貧困地區的慈善總會特邀他參加由他資助的一所小學的落成儀式,當地的縣長大人還拜會了他,當地的媒體播出了他出資助學的新聞,傳到了千家萬戶。當然,這和在電視上、報紙上做廣告無關,他要的是一舉兩得的效果。

後來,還真的達到了他夢寐以求的效果,他收到了黃餘的一封短信。黃餘說,她是在當地電視台播出的新聞裏看到他的,還是多年前那樣年輕、厚道。他捧著黃餘的信,自言自語:我是過景老男人了,厚道也是偽裝的,目的就是要你露麵,給我一個彌補的機會。黃餘還在信的最後說,你好心有好報,祝你六時吉祥。終於找到失蹤多年的黃餘了!當天,他馬上給她回信,說我對不起你,我的良心一直受煎熬,但我一直給你開工資,你如果想回來,可以繼續做我公司的高級員工。誰知令他想不到的是,黃餘再也沒有給他複信,他就決定親自送工資上門,釋放多年的內疚。

這時,他聽到那家夥又發出了啞啞的笑聲,就感到妒忌,沒頭沒腦地說,警察拿納稅人的錢,有幸福感,你要笑就笑出聲來!那家夥也沒頭沒腦地說,社長,我哪裏礙著你了,你話多了!這時,他聽到女人在低聲地說,你們心裏有塵,自尋煩惱,心裏有塵隻能用心才能消除,五百次的回眸才能換來一次擦肩而過。

我睡了!他聽著那女人玄妙的話,有點昏沉,對女人說,吃你送的花生怕砸到警察頭上被抓起來,你們聊吧,本人先睡了。

他看看窗外,是黑綢一樣的顏色,偶爾掠過的光亮螢火蟲兒一樣在窗口稍縱即逝,列車起伏地奔馳著,他睡的上鋪像搖籃一樣顛簸,使他能夠愜意地享受到輕度的失重感。他推測列車已駛入丘陵地帶了,南方的地貌平整,列車行駛平穩。

他在上鋪朦朦朧朧地打起了瞌睡,下鋪的交談聲在他的耳廓碰撞,女人的聲音像霧一樣彌漫著,相逢都是有緣的,百年才能修得同船渡。在懵懵懂懂中,這聲音像素雪飄零一樣清冽、輕盈、玄妙和虛無。好像還在說很久很久以前,有一個出身富家的男孩,在一次人山人海的廟會裏相中了一個令人驚豔的女孩,可他無法走近她的身邊,眼睜睜地看著她像雲朵一樣消失在萬千擁擠的人群中。在以後的每一天,無論刮風下雨,男孩都會去廟會彈琴,他的琴聲像鬆風一樣寒冷、像湖水一樣柔情,琴聲吸引了很多人,但一直沒有吸引他相中的女孩。

男孩的父母給他說了一門親,是豪門佳麗,男孩一聽,就背起他的七弦琴離家出走,他彈著琴流浪各地,琴弦斷了一根又一根,手指劃破了一次又一次,他續上琴弦用滴血的手指繼續撥弄琴弦,他隻想看她一眼。男孩彈奏的琴聲一天比一天哀怨,像一聲又一聲泣血的祈禱,聽過他琴聲的人們都會流淚。

男孩的執著感動了佛祖,佛祖對他說:“你是想再看到那個女孩嗎?”男孩點頭說:“是的!我隻想再看她一眼!”

佛祖就給他指了一條路:必須修煉五百年,才能見她一麵。男孩一聽,快意地說:“我不後悔等她五百年,甚至一千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