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孩變成了一塊大石頭,躺在荒郊野外,任憑風吹雨打、日曬霜壓,但他無怨無悔。可是漫長的等待慢慢銷蝕了他的意誌,就在他的精神快要崩潰的最後一年,一個采石隊把他鑿成一塊條石,運往城裏,他成了一座石橋的護欄。石橋建成的那天,男孩看見了那個他等了五百年的女孩,但她匆匆而過,又很快消失了。他又對佛祖說:“我想撫摸一下心儀的女孩。”佛祖告訴她:“還要修煉五百年!”
男孩不假思索地回答:“我願意!”
男孩變成了一棵大樹,立在一條人來人往的官道上,這裏每天都有很多人經過,男孩每天都在觀望,他無數次滿懷希望地想看見那個女孩走來,希望卻又無數次地破滅。
又是一個五百年啊!最後一天,男孩知道她會來的,但他的心已不再激動。
她來了!她的臉還是那麼秀美,男孩癡癡地望著她。這一次,她沒有急匆匆地走過,因為,天太熱了。她走到大樹底下,靠著樹根,微微地閉上了雙眼,她睡著了。
男孩摸到她了!她就靠在他的身上!但他無法告訴她,這是千年的相思。他隻有盡力把樹蔭聚集起來,為她遮擋毒辣的日光。
女孩小睡了一刻,就站起身來,她頭也不回地走了!這時,佛祖又出現了。
佛祖說:“你如果想娶她為妻子,你還得修煉……”
男孩平靜地打斷了佛祖的話:“不必了。愛她,並不一定要娶她。心裏有就有,心裏無就無,要的是有一顆心!”
他醒來的時候太陽已掛在當空了,算來已是中午。
中午的日光像醉鬼的眼,肆意迷茫,熱辣紮臉。他揉揉眼窩,感到渾身燥熱,體內像被人灌入辣椒水一樣不安和難受。他晃著腦袋,看到包廂內塵土飛揚,一片白茫茫亂糟糟。他趕緊放下窗簾,把毒辣的日光堵在窗外後,包廂內就幹淨多了,但當他掉轉腦袋往下瞅時,一下子怔住了,兩張下鋪都是空空如也。他想是列車到終點靠站了,就再次撩開窗簾。窗外有蔥鬱的樹和光禿的電線杆,裹挾著白晃晃的日光蓬頭垢麵地對他戲弄一樣探頭探腦。他覺察到列車始終在蠻橫地吼叫著前行,隻是奇怪那兩個人去了哪裏,就趕緊跳下上鋪,誰知剛剛跳下鋪,腦袋就和一個開門進來的鐵路警察撞了個滿懷。矮墩墩的鐵警堅硬的胸膛把他的腦袋撞得有點碰到樹樁似的疼痛,他揉了揉腦門,鐵警則用肥厚的手掌拍拍自己的胸,輕描淡寫地撣著灰塵,其實鐵警的一身警服很幹淨,沒有一絲灰塵,鐵警的手離開自己的胸後,又用它在鼻子跟前揮舞。他問,警察同誌,車到站了嗎?鐵警蹙了蹙雙眉,用下巴指指車窗,揮了一陣子的手,拖著長長的鼻音說,隻要你覺得到站了,它就到站了。
這算什麼話啊,他在心裏想,就有點嗔恨胖鐵警,我說你是豬,你就是豬嗎?
這裏還真的是臭!胖鐵警用肥厚的手掌揮著鼻前的空氣。
他說,你說臭就臭嗎?隻要你覺得不臭,就不臭哩!胖鐵警白了他一眼,一副不屑一顧的輕蔑神情。
胖鐵警吸了一口鼻涕,其實他沒有鼻涕,隻是他覺得自己的鼻子流鼻涕了,他還眨巴著白多黑少的眼睛說,入鮑魚之室,久而不聞其臭。我不和你爭論臭不臭的問題,你快打開窗戶,通風!
我通,馬上就通!
他去列車盥洗間洗漱時,一直在想下鋪一男一女兩人去了哪裏。包廂外的走廊上,有一個身罩披風似的大衣、頭戴帽子的女人端坐著,他覺得這個女人好像是晚上來的那位。女人坐在走廊的背椅上數著佛珠,他故意在她麵前把雙腳一蹬,弄出一些聲響和震動。女人睜開低垂的雙眼,迷茫一片,像春風蕩漾的湖水,細長的眼睫毛撲閃的瞬間,又像晨曦下的湖水泛著微波,他突然感到這個女人像一件精湛上品的宋朝越窯青瓷,很有氣場。望著她,他怯場啞了嗓門,女人看著他,露出漣漪一樣的微笑,說,我是來透透風、換換氣的,你醒啦?
嗯,他說,我把包廂窗門打開在通風,空氣很好。那個警察去哪裏了?
女人微微地移了移身子,側臉朝包廂覬覦。他的目光也隨著女人的目光往包廂裏看,隻見車窗像霹靂打通幽深的隧道一樣豁然大開,光鮮的窗簾如一頭質地考究的秀發,在窗框中強勁地飄來蕩去。女人的臉上露出了欣喜的表情,她微顫著身子說,你真的通啦!好,我就回包廂。
女人剛要邁步,他就堵在她的麵前說,你還沒回答我那位人民警察的情況呢。他不會是跳車亡命天涯吧!
我……女人張開心型的嘴巴剛想對他說,又很快地合上了嘴巴,她艱難、吝嗇地一笑,慢慢地把頭低垂下去,他的目光透過她的帽簷看到心型一樣的嘴在微啟,細若遊絲的聲音也向他流淌而來,嗬嗬,我忘了向你轉告,他剛才下車了,他本來想喊醒你的,說你也是在終點站下車,但不忍心驚醒你的清夢。他說終點站下車到他要去的地方還有一百多公裏的山路,還要走不少的回頭路,就提前下車去搭便車,傍晚就可以趕到那個地方。但我對他說,用不著再去那個地方,時過境遷,物是人非啊!
他沒有領會女人的話,一個勁地問,他去什麼地方?
一個很鄉土的地方。
什麼地方?他有點手足無措,幾乎要拿刀逼迫女人說出那家夥去的地方。他的心揪成了一個結,心想那家夥說的是終點站下車,怎麼就提前下車了,會不會有什麼見不得人的陰謀?
女人躬著腰,雙手合十。他隻能看到她的帽子了,再也看不到她的眼、鼻、嘴,他覺得這個女人真有意思,戴帽子、穿披風似的衣裳,還把自己裹得緊緊的。這時,他感到身邊有股冷颼颼的風吹來,風中,女人的聲音像細細的皺紋一樣擴散而來,他去了一個叫撥茅鎮的地方……
他猛然觳觫,口氣急迫地對女人說,他去撥茅鎮幹嗎?
阿彌陀佛!女人叨嘮著阿彌陀佛,然後雙手合十,用披風緊裹著身子往包廂走去。
他去拜菩薩?他有點疑惑,就徑直往盥洗間走去,但忽然又停了下來,他覺得那女人的披風顏色有點古怪,就一直在回想是什麼顏色,他很想回頭去看一看那女人。這時,矮矮的胖鐵警跟了上來,目光疑惑地盯著他,他也疑惑地望了他一眼。
列車徐徐行駛,他的腳步卻是匆匆的,他閃進盥洗間,將水龍頭擰開,用雙手兜著冒出來的水澆在自己的臉上和鼻子上。他嗅嗅自己的衣領和袖子,聞不出什麼不對勁的味道。他納悶,這些人是獵狗的嗅覺嗎?簡直無中生有!這時,水珠在他的臉上油汪汪地淌下來,他又用少量的水抹在頭發上。他的發絲不錯,稍許有些自然卷,潑了少量的水,像是塗了油一樣光亮,他對著鏡子裏的自己自戀似的微笑。
但是,當他想起提前下車的那個家夥,心裏就忐忑起來,這家夥居然也去黃餘的老家撥茅鎮,是不是割掉了肮髒的肉痣後,還想洗心革麵,找黃餘道歉,重新做人?他有點鬱悶,這時,從水龍頭裏流出來的水衝在不鏽鋼的水槽裏,突突地響,噴濺的水花又濺在化妝鏡上。不知過了多久,他抬頭一看,有點吃驚,一個臉龐變形的男人站在身後陰險地偷窺著他哩!他的手在輕微地顫抖,往後一瞧,哪裏有人啊!見鬼!他吼了一聲,他又查看化妝鏡,那人仍陰險地站著,他開始用手指去戳鏡子,這下,他才明白是化妝鏡在作祟,濺著水珠的化妝鏡把他的臉部給扭曲了,使他認不出自己了。他百無聊賴地大聲訓斥著化妝鏡,隨手就抹掉鏡子上的水珠和霧氣,自己的形象這才明朗起來。
他想離開盥洗室時,發現自己的眼角邊還有幾顆白兮兮的東西,明擺著是眼屎,就用手指仔細地摳。就在這時,他又發現身後有一個人站著,還穿著一身警服哩。他使勁地用紙巾去抹化妝鏡,心想,那家夥早就下車了,而且那家夥又沒穿警服坐這趟列車。
化妝鏡被他抹得清晰、光亮,他看看鏡子,身後根本沒有什麼人!他歎道,盥洗間就自己一個人啊!但是,他感到自己的肩胛像被人揪住一樣的沉重和無法逃遁,化妝鏡映出他的肩胛上多出了一隻肥胖的手。他大駭,猛回頭低瞧,矮個胖鐵警的臉低垂在他的脊梁背後,這個被他魁梧身子遮擋的矮個胖鐵警的臉像一塊鐵板,仰望著他,生硬地問,你在幹什麼?
我沒幹什麼!我在洗漱。他還沒有從惶恐中走出來,心在嘣嘣地跳,他像碰到鬼一樣心有餘悸。
你早不洗漱晚不洗漱,到下午來洗漱個鳥?列車已快到達終點站了,要清理了,你還要尿尿嗎?要尿就趁早!
他先說了一聲謝謝,隨後吸了一口氣,調節了一下緊張的心情後補充說,我不想尿了……不不,我想尿……
你快點!矮個胖鐵警丟下話後,動作粗暴地關了盥洗間的門,窗外刀刮一樣的熱風吹打著他的臉,最後吹幹了他臉上的水珠,隻留下一道淺淺的痕。他突然想起來了,那女人所穿的披風是一襲肥大的僧袍,一襲青灰色的僧袍,原來她是一個女尼!
突然,女尼那嘴、那鼻、那眼的模樣,在他的腦海裏迅速顯現了黃餘那嘴、那鼻、那眼的輪廓。他無比潦草地把腰際的皮帶一係,衝出盥洗間,長途奔襲一樣衝向臥鋪包廂,包廂的窗子像霹靂打通幽深的隧道一樣豁然大開,光鮮的窗簾如一頭質地考究的秀發,在窗框中強勁地飄來蕩去。包廂內空無一人。
列車如長蛇一樣緩緩地向一個站台靠去,車上響起了播音員奶聲奶氣的聲音:本次列車已到達終點站,請各位乘客準備好自己的行李……他變態一樣發瘋地一節車廂一節車廂地尋找那個穿著青灰色僧袍的女尼,從車頭走到車尾,他都沒有看到那個穿著青灰色僧袍的女尼。突然,他的手機響了一下,就像他的心咯噔了一下一樣,他打開手機,藍色的屏幕上顯現著一行字:心裏有就有,心裏無就無,要的是有一顆心!
他盯著手機裏的一行字,忽然想起夜行列車上那個女人講的故事,就立即回電話過去,讓他奇怪的是電話裏久久沒有信號,死寂一樣沉靜、凝固。他失神地走在漸漸慢下來的列車走廊上,車輪哐當哐當的聲音逐漸變弱、變弱,最後變成無聲無息……
原刊責編 王迅 本刊責編 付秀瑩
責編稿簽:這是一篇充滿禪意的小說。題目“去遠方”本身,似乎便包含著某種深長的意味。身在此處,彼岸何方?或許我們都曾對此心懷困惑。“心裏有就有,心裏無就無”,這是小說給予我們的精神啟示,也是生活賜予我們的心靈頓悟。小說把故事的進展設置在夜行火車上,營造出一種遠方追尋的蒼茫詩意和渺遠意象。而車廂內的邂逅,無理而妙,是小說呈現的生活的某種可能,傳達出人生的某種荒誕感和非確定性。現實和回憶的相互穿插,時空的交錯轉換,夢裏夢外的真偽莫辨,均極具戲劇化,令人不免對“人生如戲”這個詞再生感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