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7章 短篇小說 老湯(李繼林)(2 / 3)

我說師傅飯量真好啊。老湯說,上世紀六十年代挨餓的時候,一頓吃過一籠子洋芋,還喝了六碗糊湯。

過了一年多以後,老湯的小兒子果然考到銀川的六盤山中學去了。老湯就帶老婆在醫院裏住。這時候我們常在一起閑聊,對他的了解也更多了。

老湯住三樓,我住二樓。經常在晚上,我正在上網時,聽見樓道裏有腳步聲慢慢走過來,就知道老湯來了,老早準備上一壺開水。老湯過來時總是端著茶杯,直接推開門進來,從不敲門。老湯進來後先自己給杯子裏添滿水,放在床頭櫃上,然後脫了鞋子,側身躺到床上,開始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話。最多的話題是說過去的事情,他好像對過去的時光非常留戀。經常說起上世紀七十年代他剛參加工作的事。他說那個時代的醫生才叫醫生,隻知道看病,專心看病,從來不知道獎金啊藥品回扣之類的事。經常為了搶救一個病人,幾個人輪流著看護,有時候連覺也顧不上睡,吃飯也是端在病房裏吃。哪像現在的醫生,有回扣了,有獎金了恨不得把病人當爺,沒有獎金了,親爺爺來了也沒個好臉色。老湯說,人心變了。原來的病人好伺候,也是把醫生當神敬著,隻要給看好了病,總要表示個謝意,幾顆雞蛋、一瓶清油之類的都是個心意。那個時候人是拿心來交往的,不像現在,交往靠的是酒肉錢財。老湯說,現在的病人看不起醫生了,醫生病人之間像防賊一樣互相防備著,一不小心就翻臉不認人。遇到難纏的病人,醫生都像躲瘟疫一樣,生怕自己惹上。諸如之類的感慨很多,每每說得老湯自己都生氣了。

老湯說話的速度特別慢,慢得讓人昏昏欲睡。不隻是說話,老湯幹什麼都慢,除了吃飯。走路慢,下棋慢,打撲克慢。拿老李的話說,老湯家的油缸倒了,老湯的腳步也不會亂。我們兩個經常是一杯茶,一支煙,可以說上半夜。老湯說了半句話後,會停下來,喝茶抽煙,再歇緩上一會兒,當我以為他忘記了,或者我已經真的忘記了他說的前半句話時,他突然又接上了後半句話。老湯說,他的腦子受過傷,總是反應不過來。這是真的。我見他經常開處方,寫到半拉子,無故停下來,出去轉一會兒或者到藥房裏去看。他給我說過,遇到那樣的情況時叫我給提個醒。老湯受過傷,據他說,摩托車摔倒了,他在病房裏躺了一個月才想起來是怎麼回事,他差點就把自己的過去給丟了。他的鎖骨上綁著兩股鋼絲,是前年我給取掉的。

說實話,我喜歡和老湯閑聊,心裏存了個小心眼。我想從他那裏學習些中醫的本事。我相信老湯的中醫很有些過人之處,並且我感覺到,老湯的中醫不僅僅是書本上的東西,其中有些東西好像是某個流派的傳承。我的這個感覺後來得到了印證。

大概是三年前,有一天老湯特別興奮,說話的速度都比平時快了好幾倍。老湯悄悄說,我師傅來了。我說你啥師傅啊?老湯說,教我中醫的師傅。我說從來沒聽你說起過。老湯說真的,他們從北京過來看我,在賓館住著,叫我過去呢。說完匆忙走了。

過了兩天,老湯回來,拿著幾張照片給我看,指著其中兩位白發老人說這就是他師傅兩口子,現在在中國中醫研究院當博導,這次舊地重遊,省上領導派了專車接送呢。

老湯的師傅姓高,當年響應毛主席的號召,把醫療衛生工作的重點放到農村去,就從北京下放到了我們這裏一個偏遠鄉鎮上工作。老湯剛參加工作,正好也分配到那個醫院,就拜了師傅,跟著學了三年多,直到他們回北京去。高師傅對老湯的教育特別嚴格,先叫老湯背誦經典,等經典背誦熟悉了,自己寫了講義,每天逐條講解,然後布置作業,必須按時完成。遇到病人,就結合具體病情講解施治方案,追蹤治療結果,做成醫案。老湯說有時候為了一個特殊病例,他和師傅要翻山越嶺走上一天才能找到。老湯說,當年那些講義他一直完好地保存著,後來因為宿舍被盜,連同那些講義一起丟失了。那成為他一生中最大的損失。

老湯送給師傅的禮物是半袋子洋芋,是他親自回老家從地裏挖出來的。

當時是中秋時節,洋芋尚未完全成熟。聽說高師傅看到老湯一身泥水地背著洋芋來賓館送他時,隻說了一句話:還是那麼實在。然後拉著手很久不放開。

我和老湯晚上閑聊時,多是喝茶,偶爾也喝點酒。我們喝酒從來不多喝,兩個人碰著喝,多少隨意,不勉強,不比量。我住單身宿舍,沒有啥可以佐酒的菜,酒杯也是從飯館裏順手帶來的。我們兩個就這樣吱溜吱溜地幹喝,一邊喝著茶水來衝淡酒精的濃度。

喝了酒以後的老湯變得非常可愛。平時從不喜形於色的他,在酒精的作用下,臉色變得紅潤而且充滿和藹的笑容。話明顯多了,語速也比平時快了許多。有時候說到高興處,甚至會手舞足蹈,比畫當時的情景。

他說那年師傅要回北京去了,一定要帶著他去,並且答應把女兒嫁給他。師傅的女兒他見過,年紀相仿,長得也是扶風擺柳,正是談婚論嫁的年紀。老湯當時有些心動,可考慮到自己的家庭情況,隻好忍痛割愛,拒絕了師傅的一片好意。惹得師傅大發雷霆,罵他沒有出息。老湯是長子,家裏弟妹幾個尚小,父母年紀漸老,他是家裏的頂梁柱。他拍屁股去了北京,一家老小誰來養活?老湯任師傅百般咻罵,不吭一聲,最終也沒跟了去。老湯說起這些故事時,語氣裏總會帶出些後悔的意思,眼神會變得散淡憂鬱,好似對過去充滿了向往。

我們最多的是說中醫上的事情。說起中醫時,老湯會非常興奮,一個話頭牽出來,會變成一張彌漫的大網,總有扯不完的話題。這時候我就成了忠實的聽眾,老湯成了口若懸河的老師,我幾乎插不上話語,隻有專心聽講了。有一天晚上,我躺在床上看書,老湯來了,我起身讓他上床,他不讓我起來,順勢坐在旁邊的圈椅裏,抽煙喝茶,問我看的啥書。我說《金匱要略》。他說好書,讚許地看著我,順手給我把茶水添滿了。我說師傅今天給講一下《金匱要略》吧。老湯說,隨便說一個章節來。我就翻開書念:血痺虛勞病脈症並治。老湯動了一下,好像要在圈椅裏坐穩當了,然後把一支煙後麵的海綿撕出來,再接上一支煙,狠狠地吸了幾口。我看見他目光內斂,進入了記憶一般。我也接了一支煙,等著老湯說話。約摸過了兩三分鍾,還不見老湯說話,隻見他麵前煙霧繚繞,又半截煙燃過去,煙灰斜斜地耷拉在前麵,搖搖欲墜。我把煙灰缸伸過去,煙灰就自己掉到裏麵了。

老湯突然開口:問曰,血痺病從何得之?師曰:夫尊榮人,骨弱肌膚盛,重因疲勞汗出,臥不時動搖,加被微風,隨得之。但以脈自微澀,在寸口關上小緊,宜針引陽氣,令脈和緊去則愈。《金匱心典》曰,陽氣者,衛外而為固也。乃因疲勞汗出,而陽氣一傷,臥不時動搖,陽氣再傷,於是風氣雖微得以直入血中而為痺。經雲,邪入於陰則痺也。脈微為陽微,澀為血滯,緊則邪之症也。血中之邪,始以陽氣傷而得入,終必得陽氣通而後出。而痺之為病,血即以風入而痺於外,陽宜以血痺而止於中,故必針以引陽使出,陽出而邪去,邪去而脈緊乃和,血痺乃通,以是知血分受痺,不當獨治其血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