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7章 短篇小說 老湯(李繼林)(3 / 3)

我接著念:胸痺心痛短氣病脈證並治。

老湯說,師曰:夫脈當取太過不及,陽微陰弦,即胸痺而痛,所以然者,責其極虛也。今陽虛知在上焦,所以胸痺心痛者,以其陰弦故也……

老湯在背誦經典的時候,眼睛基本是閉著的,等到要結合醫案了,眼睛便睜開來。我趕緊給他續上一支煙。他基本保持一個固定的姿勢,一動不動。煙夾在指間,徐徐升起一縷青煙,他好像忘記了手指間的香煙,任煙灰自己脫落在地上。我拿著書本,對老湯背誦的經典語句能夠理解,不時插問上幾句,他多是以經典中的句子回答。我看著他那一頭白發和光潔的額頭,心裏想,那裏麵究竟裝了多少東西呢?要是那是個電腦,用個U盤就把裏麵的東西都給複製了出來,可惜他的頭上找不到個合適的插口。這樣的夜晚過得總是很快,往往是我實在瞌睡得忍不住了,張嘴打嗬欠,老湯才會慢慢從記憶裏走出來,再說一陣閑話,然後慢悠悠地上樓睡覺去了。

我很快迷糊著睡了,腦子裏卻有個問題在盤旋著,這老湯究竟是哪一劑湯呢?

老湯平時在醫院裏很是低調,從不和人爭高就低,總是默默地上班,默默地看病人,默默地下班,然後悄悄溜到街上去下棋。拿老李的話說,老湯是柿子中最軟的那一個,誰想怎麼捏就怎麼捏。

老湯說,軟了一輩子,年輕時都不和人爭,現在都老了,還爭個啥呢。

老湯給我講過去的故事時說過,解放前他們村子裏經常鬧土匪,他爺爺輩弟兄五個,個個身手了得,有一次和土匪幹上了,打了大半夜,三個爺爺折了,土匪也折了十幾個。從此後土匪不再來遙莊裏騷擾,躲著呢。我說你們有家傳嗎?老湯笑笑,說,遙莊的雞娃都會走腳步呢。

去年冬天,幾個地痞在醫院裏輸液,看上了一個漂亮的護士,調戲不成翻了臉,說是服務態度惡劣,借故砸了病房。領導沒辦法,派出所的警察也沒辦法。正鬧得不可開交,我偷偷給老湯說,想辦法打發了吧,你有辦法的。老湯不言語,慢慢走過去,給兩個正在張狂的地痞說,啥事情呢,有話不能好好說,咋就要動手呢?地痞看是個老頭,也不放在眼裏,說少管閑事,一邊待著去,說著伸手去推老湯。老湯伸手擋著,說年輕人麼消消氣就過去了。誰也沒看清楚咋回事,兩個地痞就蹲在地上不動了,一邊的肩膀吊著,滿臉流汗,話也說不出來了。其他幾個見勢不妙,叫嚷著說大夫打傷人了,要到縣上去看病,告狀去呢,然後一齊溜了。到縣醫院拍了片,說骨頭都好好的,皮膚也不見一絲傷痕,沒法看。可那兩個地痞就是肩膀痛得抬不起來。沒辦法,晚上在館子裏擺了酒菜,托人來請老湯下話。老湯說吃過了,高血壓不能喝酒,不去。那兩個肩膀痛得厲害,忍不住,親自來下話。老湯說好著呢麼,年輕人咋這麼嬌嫩呢?說著在肩膀上摸了一把,那兩個地痞的肩膀立馬就好好的了,啥話也沒敢說,走了。這事傳開來,都說老湯有功夫。老湯說,有個屁呢,吃飯的功夫都快沒了。

前些年,衛生係統搞改革,工資隻發百分之六十,其餘由自己掙,上不封頂,掙多掙少是自己的事情。那個階段,醫院裏的人都瘋了一般搶病人,有的大夫甚至站到醫院大門口,等著病人來。或者叫家屬和親戚在醫院附近轉悠著當托兒,好讓自己早點發家致富。有的大夫恨不得在自己臉上刻上我是名醫,抓住一個病人,會看不會看,先把腰包掏空再說。甚至院領導在會上明喊著說,不會讓病人掏錢,還當個啥大夫呢。那一個階段,老湯很寂寞,也很憤慨。老湯的憤慨隻在眼睛裏偶爾表露一下,隨即就恢複平靜了。晚上和我閑聊時,老湯說,這種情況不會維持長久,太丟人了,大夫能和生意人一樣嗎?我說,師傅要不你活動著調一下,到城裏大醫院去,效益會好些。老湯說,到處都一樣,我不想丟人,隻想著早點退休,回老家種地去。

我知道老湯說的是實話,他要是想調動,一句話的事情,不像其他人,得花錢托人。市衛生局長是他的老同學,每次下鄉來檢查工作,都先去拜訪老湯,有時候還帶著東西,把我們羨慕得眼珠子都快要掉了。

那個時候是老湯最緊困的時候,三個孩子都在上學,老婆隨著給孩子做飯,老家的土地也撂荒了,加上工資老是拿不全,老湯真是到了捉襟見肘的地步。老湯宣布戒煙了,說是高血壓病發作得厲害。其他人給他發煙,他絕對不抽。其實我知道老湯並沒有戒煙,隻是他身上不再裝煙,等到下班後回到宿舍,自己偷偷地抽。老湯曾給我說過,他家的兩個孩子上大學的費用都是親戚幫助的,他有幾個當官的親戚,很是看不慣他,卻對他十分敬重。孩子上學時,他沒張口,他們自己送了錢過來,申明了不要還。但老湯說,畢竟是個人情,遲早要還。

這兩年,老湯的困難時期算是過去了,老婆在醫院收費室幹臨時工,多少也能補貼幾個。大的兩個孩子已經畢業了,不再花錢,隻有小兒子上高中,供得起。可老湯身上還是不裝煙,一直等到下班了自己抽,有人請喝酒也從來不去。我知道他是怕欠人情。

有一天正是上班時間,老湯叫我到他宿舍裏去。原來是他的一個老連手來看病,他在自己宿舍裏給打吊針。

老頭坐在沙發上,手上紮著輸液管,和老湯高聲大嗓地說話,一點也不像個病人。老頭說,原來他和老湯在一起工作過,他已經退休好多年了,今天來看病,老湯硬是要親自給吊針,不讓到病房裏去。

我進去後,陪著老頭說話,老湯就出去了。過一會兒老湯回來,提著一瓶酒,是口子窖,少說也得一百塊。接著對麵飯館的夥計送來了兩盤肉菜。

我說師傅今天破費啊。老湯說,看是誰來了呢。老頭說,我們交往了半輩子了,老湯這人,就一句話,值當。

中秋節前,老湯叫我送他去趟市裏,說老婆的舅舅得了胃癌,快不行了,去見個麵,盡個人情,也算是告別。我送了他們兩口子去市裏。到地方後,老湯叫我一同去他內舅家。我說家裏有病人不方便,就躺在車上睡覺。他們兩個上樓去了。我睡了一會兒,被老湯叫醒,我們就開著車去市裏轉悠。那天,老湯似乎很高興,出手也十分大方,他買了芙蓉王煙放在工作台上,隨意抽。還把我叫到一家飯館裏,吃了砂鍋羊肉,另外加了兩個涼菜,喝了幾瓶啤酒。下午我們去了師範學院,看了兩場籃球比賽,其中有一場是醫科大學和寧夏大學的比賽。老湯的兒子是醫科大學的隊員,即將畢業了。我和老湯席地坐在師範學院體育館的塑膠場地上,直到把腿壓得麻木了才起來。老湯的兒子身體隨老湯,很是結實,籃球打得靈活多變,有板有眼。老湯專心看球賽,滿臉的慈愛和自豪。站起來時,老湯摔倒在地板上,卻把自己惹笑了。

看完籃球賽後,我們又去了市郊一家中學,老湯的女兒大學畢業後在這裏當教師。老湯像首長視察一樣仔細視察了女兒的宿舍,說了許多話。老湯的女兒是個花朵一樣的女孩子。老湯說,幾個孩子裏頭,最嬌慣這個女兒。

我們從學校裏回來的路上,不小心碾死了一隻小狗。當時路旁沒人,老湯說停下來看看。我說看啥呢,已經碾死了,停下來隻有給自己找麻煩。一腳油門,跑了。老湯沒再說啥,把頭伸到窗外,向後看了半天。

回來的路上,我說師傅好福氣,兒女都爭氣,將來到城裏享清福。老湯說,城裏悶得慌,住不慣,退休了還是回老家遙莊去,那裏的土味,都是香的。

我笑笑,說,到時候由不得你。

車子爬上了疊疊溝梁,我看見梁頂上幾朵白雲,像幾朵潔白的花,開在藍天上。

本刊責任編輯 魯太光

責編稿簽:讀完這篇小說,我情不自禁地想起了自己的童年時光,想起了童年時村裏的大院,想起了大院裏的衛生室,想起了衛生室裏那位盡職盡責而又慈愛有加的“赤腳醫生”,想起了那花幾毛錢就能治好頭疼腦熱的歲月。寫到這裏,我又情不自禁地想起了時時見諸報端的有關“看病難”、“看病貴”的種種消息,想起了稍有頭疼腦熱就得花費甚巨的看病經曆,想起了同樣時時見諸報端的關於醫患糾紛、醫患衝突的種種消息。從這個意義上說,這篇簡單的小說呈現的不僅僅是老湯這個好醫生,而是一段已經遠去的歲月,一種已經消失的美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