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5章 西遊日錄(2 / 3)

錢武肅王出身市井,性格嚴刻,自不待言,故唐僧貫休呈詩,有“一劍霜寒十四州”之句。及其衣錦還鄉,大宴父老時,卻又高歌著“鬥牛無孛兮民無欺”等語;酒酣耳熱,王又自唱吳歌娛父老曰:“汝輩見依的歡喜,吳人與我別是一般滋味,子長在我心子裏。”則他的橫征暴斂,專製刻毒,大旨也還為的是百姓,並無將公帑存入私囊去的傾向。到了他的末代忠懿王錢弘亻叔,還能薄取於民,使民墾荒田,勿收其稅,或請科賦者,杖之國門,也難怪得浙江民眾要懷念及他,造保亻叔塔以資紀念了。還有一件事實,武肅王妃,每歲春必歸臨安,王遺妃書曰,“陌上花開,可緩緩歸矣。”吳人至用其語為歌。我意此書,必係王之書記新城羅隱秀才的手筆,因為語氣溫文,的是詩人出口語也。

自錢王墓下回來,又坐車至藻溪。換坐轎子,向北行四十裏而至西天目。因天已晚了,就在西天目山下的禪源寺內宿。

遊西天目

三月三十日,星期五,陰晴。

西天目山,屬於潛縣。昨天在地名藻溪的那個小站下車,坐轎向北行三四十裏,中途曾過一教口嶺,高峻可一二十丈。過教口嶺後,四麵的樣子就不同了。嶺外是小山荒田的世界,落寞不堪;嶺內向北,天目高高,就在麵前,路旁流水清滄,自然是天目山南麓流下來的雙清溪澗,或合或離,時與路會,村落很多,田也肥潤,橋梁路亭之多,更不必說了。經過白鶴溪上的白鶴橋、月亮橋後,路隻在一段一段的斜高上去。入大有村後,已上山路,天色陰陰,樹林暗密,一到山門,在這夜陰與樹影互競的黑暗網裏,遠遠聽到了幾聲鍾鼓梵唱的催眠暗示,一種畏怖、寂滅、皈依、出世的感覺,忽如雷電似的向腦門裏襲來。宗教的神秘作用,奇跡的可能性,我們在這裏便領略了一個飽滿,一半原係時間已垂暮的關係,一半我想也因一天遊旅倦了,筋骨氣分,都已有點酥懈了的緣故。

西天目的開山始祖,是元嘉熙年生下來的吳江人高峰禪師。修行坐道處,為西峰之獅子岩頭,到現在西天目還有一處名死關的修道處,就係高峰禪師當時榜門之號。禪師的骨塔,現在獅子峰下的獅子口裏。自元曆明,西天目的道場廟宇,全係建築在半山的,這獅子峰附近一帶的所謂獅子正宗禪寺者是。元以前,西天目山名不確見於經傳,東坡行縣,也不曾到此,謝太傅遊山,屐痕也不曾印及。元明兩代,寺屢廢屢興,直至清康熙年間,玉林國師始在現在的禪源寺基建高峰道場,實即元洪喬祖施田而建之雙清莊遺址。

在陰森森的夜色裏,轎子到了山門,下轎來一看,隻看見一座規模浩大的八字黃牆,牆內牆外,木架橫斜,這天目靈山的山門似正在動工修理。入門走一二裏,地高一段,進天王殿;再高一段,入韋馱寶殿;又高一段,是有一塊“行道”的匾額掛在那裏的法堂。從此一段一段,高而再高,過大雄寶殿,穿方丈居室,曲折旋繞,凡走了十幾分鍾,才到了東麵那間五開間的樓廳上名來青室的客堂裏。窗明幾淨,燈亮房深,陳設器具,卻像是上海灘上的頭號旅館,隻少了幾盞電燈,和賣唱賣身的幾個優婆夷耳。

正是舊曆的二月半晚上,一餐很舒適的素菜夜飯吃後,雲破月來,回廊上看得出寺前寺後的許多青峰黑影,及一條怪石很多的曲折的山溪。溪聲鏗鏘,月色模糊,剛讀完了第二十八回《野叟曝言》的語堂大師,含著雪茄,上回廊去背手一望,回到爐邊,就大叫了起來說:

“這真是絕好的Dichtung!”

可惜山腰雪滿,外麵的空氣尖冷,我們對了這一個清虛夜境,隻能割愛;吃了些從天王殿的攤販處買來的花生米和具有異味的土老酒後,幾個Dichter也隻好抱著委屈各自上床去做夢了。

侵晨七點,詩人們的夢就為山鳥的清唱所打破,大家起來梳洗早餐後,便預備著坐轎上山去遊山。語堂受了一點寒,不願行動,隻想在禪源寺的僧榻上臥讀《野叟曝言》,所以不去。

山路崎嶇陡削,本是意計中事;但這西天目山的路,實在也太逼側了;因為一麵是千回百折的清溪,一麵是奇岩矗立的石壁,兩邊都開鑿不出路來,故而這條由細石巨岩疊成的羊腸曲徑,隻能從樹梢頭繞,山嘴裏穿。我們覺得坐在轎子裏,有三條性命的危險,所以硬叫轎夫放下轎來,還是學著詩人的行徑,緩步微吟,慢慢兒的踏上山去。不過這微吟,到後來終於變了急喘,說出來倒有點兒不好意思。

扶壁沿溪提腳彎腰的上去,過五裏亭、七裏亭。山爬得愈高,樹來得更密更大,岩也顯得愈高愈奇,而氣候尤變得十分的冷。西天目山產得最多的柳杉樹的幹上針葉上,還留有著點點的積雪,岩石上盡是些水晶樣的冰條。尤其是獅子峰下,將到獅子口高峰禪師塔院快的路上,有一塊倒覆的大岩石,橫廣約有二三十丈,在這岩上倒掛在那裏的一排冰柱,真是天下的奇觀。

到了獅子口去休息了數刻鍾,從那茅篷的小窗裏向南望了一下,我們方才有了爬山的自信。這獅子口雖則還在半山,到西天目的絕頂“天下奇觀”的天柱峰頭,雖則還有十幾裏路,但從獅子口向南一望,已經是縹緲淩空,巨岩小阜,煙樹,雲溪,都在腳下,翠微岩華石峰旭日峰下的那一座禪源大禪寺,隻像是畫裏的幾點小小的山齋,不知不覺,我們早已經置身在千丈來高的地域了。山茶清釅,山氣冱寒,山僧的談吐,更加是幽閑別致,到了這獅子口裏,展拜展拜高峰禪師的墳墓,翻閱翻閱西天目祖山誌上的形勝與藝文,這裏那裏的指點指點,與誌上的全圖對證對證,我們都已經有點兒樂而忘返,想學學這天目山傳說中最古的那位昭明太子的父親,預備著把身體舍給了空門。

說起了昭明太子,我卻把這天目山中最古的傳說忘了,現在正好在這裏補敘一下。原來天目山的得名,照萬曆《臨安縣舊誌》之所說,是在“縣西北五十裏。即浮玉山,大藏經謂為宇內三十四洞天,名太微元蓋之天。”《太平寰宇記》曰:“水緣山曲折,東西巨源若兩目,故曰天目。西目屬於潛,東目屬臨安。梁昭明太子,以葬母丁貴嬪,被宮監鮑邈之譖,不能自明,遂慚憤不見帝(武帝),來臨安東天目山禪修,取漢及六朝文字遴之,為《文選》三十卷,取《金剛經》,分為三十二節,心血以枯,雙目俱瞽。禪師誌公,導取石池水洗之,一目明;複於西天目山,取池水以洗之,雙目皆明。不數年,帝遣人來迎;兵馬候於天目山之麓,因建寺為等慈院。”

這一段傳說,實在是很有詩意的一篇宮闈小說;大約因為它太有詩意了吧,所以《臨安誌》、《於潛誌》,都詳載此事,借做裝飾。結果弄得東天目有洗眼池、昭明寺、太子殿、分經台,西天目也同樣的有洗眼池、昭明寺、太子殿、分經台。文人活在世上,文章往往不值半分錢,大抵饑餓以死。到了肉化成炭,骨變成灰的時候,卻大家都要來攀龍附鳳,爭奪起來了,這豈真是文學的永久性的效力麼?分析起來,我想唯物的原因,總也是不少的。因為文人活著,是一樣的要吃飯穿衣生兒子的,到得死了幾百年之後,則物的供給,當然是可以不要。提一提起某曾住此,某曾到此,活人倒可以吸引遊客,占幾文光;和尚道士,更可以借此去募化騙錢,造起莊嚴燦爛的寺觀寶刹來,這若不是唯物的原因又是什麼?

從獅子口出來,看了千丈岩、獅子岩,緣山徑向東,過樹底下有一泓水在的洗缽池,更繞過所謂“樹王”的那一棵有十五六抱大的大杉樹,行一二裏路,就到了更上一層的開山老殿。這自獅子口至開山殿的山腰上的一段路都平坦,老樹奇石多極,寬平廣大的空基也一塊一塊的不知有多少,前麵說過的西天目古代的寺院,一定是在這一帶地方的無疑,開山老殿或者就是獅子正宗禪寺,也說不定。開山殿後軒,掛在那裏的一塊徐世昌寫的“大樹堂”大字匾額,想係指“樹王”而說的了。實際上,這兒的大樹很多,也並不能算得唯一的希奇景致,西天目的絕景,卻在離開山老殿不遠,向南突出去的兩支岩鼻上頭。從這兩支岩鼻上看下去的山穀全景,才是西天目的唯一大觀;語堂大師到了西天目,而不到此地來一賞附近的山穀全景,與陡削直立的峭壁奇岩,才叫是天下的大錯,才叫是Dichtung反滅了Wahrheit!

岩鼻的一支,是從開山殿前稍下向南,憑空拖出約有一裏地長的獨立奇峰,即和尚們所說的“倒掛蓮花”的那一塊地方。所謂“倒掛蓮花”者,係一簇百丈來高的岩石,淩空直立在那裏,看起來像一朵蓮花。這蓮花的背後,更有一條絕壁,約有二百丈高,和蓮花的一瓣相對峙,立在壁下向上看出去,隻有一線二三尺寬的天,白茫茫的照在上麵。蓮花石旁,離開幾尺的地方,又有一座石台,上麵平坦,建有一個八角的亭子。在這亭子的路東,奇岩一簇,也像是向天的佛手,兀立在深穀的高頭。上這佛手指頭,去向南一展望,則幾百裏路內的溪穀、人家、小山、田地,都看得清清楚楚;一條一條的穀,一縷一縷的溪,一壟一塢的田,拿一個譬喻來說,極像是一把倒垂的扇子;扇骨就是由西天目分下去的餘脈,扇骨中間的白紙,就是介在兩脈之間的溪穀與鄉村,還有畫在這扇子上麵的名畫,便是一幅菜花黃桃花紅李花白山色樹木一抹青青的極細巧的工筆畫!

其他的一支岩鼻,就是有一個四麵佛亭造在那裏的一條絕壁,比“倒掛蓮花”位置稍東一點,與“倒掛蓮花”隔著一個萬丈的深穀,遙遙相對。從四麵佛亭向東向南看下去的風景,和在“倒掛蓮花”所見到的略同。不過在這一個岩鼻上,可以向西向下看一看西天目山境內的全山和寺院,這也是一點可取的地方。

從四麵殿的岩鼻,走回來再向東略上,到半月池。再東去一裏,是龍潭(或稱龍池),是東關望夫石等地方了,我們因為肚子餓,腳力也有點不繼,所以隻到了半月池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