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5章 西遊日錄(3 / 3)

在開山殿裏吃過午飯,慢慢走下山來,走了三五裏路,從山腰裏向東一折,居然到了四麵佛絕壁下的一塊平地的上麵。這地方名東塢坪,禪源寺的始建者玉林(亦作琳)國師的塔院,就在這裏,墓碣題為“三十一世玉琳通琇禪師之塔院”。

由東塢坪再向西向南的下山,到了五裏亭,仍上來時的原路;回到昨晚的宿處禪源寺,已經是午後四點多鍾了。重遇見了語堂,大家就都誇大幾百倍地說上麵風景的怎麼好怎麼好,不消說在Wahrheit上麵又加了許許多多的Dichtung,目的不外乎想使語堂發生點後悔,這又是人性惡的一個證明。但語堂也是一位大Dichter,那裏肯甘心示弱,於是乎他也有了他的迭希通。

晚上當然仍留禪源寺的客房裏宿。

在西天目這禪源寺裏花去了兩夜和一天,總算也約略的把西天目的麵貌看過了。但探勝窮幽,則完全還談不上。不過袁中郎所說的飛泉、奇石、庵宇、雲峰、大樹、茶筍的天目六絕,我們也都已經嚐到。隻因雷雨不作,沒有聽到如嬰啼似的雷聲,卻是一恨。光旦、增嘏輩亦是好勝者流,說:“袁中郎總沒有看到冰柱!”這話倒真也不錯。

西天目禪源寺有田產極多,故而每年收入也不少;檀家的施舍,做水陸的收入,少算算一年中也有十餘萬元。全山的茅篷,全寺的二三百僧侶,吃飯穿衣是當然不成問題的。至於寺內的組織,和和尚的性欲問題等,大約是光旦的得意題目,我在此地,隻好略去。

遊東天目

三月三十一日,星期六,晴而不朗。

晨八時起床,早餐後,坐轎出禪源寺而東去;渡蟠龍橋,涉朱頭陀嶺,過旭日峰而下至一穀,沿溪行,是發源於泥嶺北坑的東關溪的支流。昨天自“倒掛蓮花”看下來的扇中的一穀,就是這裏的嘉德、前鄉等地方,到了此地,我們的一批人馬,已成了扇子畫上的人物了。天目兩山相距約三十餘裏,自西徂東,經六角嶺(俗稱)、門嶺等險峻石山,然後到東天目西麓的新溪。東山下有一個昭明庵在,下轎小息,看了一塊古文選樓的匾額,和一座小小的太子塔,再上山,行十裏,就可以看得見東天目昭明禪院的鍾樓與分經台。

我們這一次來,係由藻溪下車,先至西天目而倒行上東天目的,若欲先上東天目去,則應在化龍站下車,北行三十裏即達。總之,無論先東後西,或先西後東,若欲巡拜這兩座名山,而作浙西之暢遊者,那一個兩山之間的大穀,與三條嶺,數條溪,四五個村莊,必須經過。桃李鬆杉,間雜竹樹;田地方方,流水繞之;三麵高山,向南低落,南山隱隱,若臣仆之拱北宸,說到這一個東西兩天目之間的鄉村妙景,倒也著實有點兒可愛。

從昭明庵東上的那一條天目山腳,俗稱老虎尾巴。到五裏亭而至一小山之脊。從此一裏一亭,盤旋上去,經過拚虎石,碎玉坡而至螺螄旋的路側,就看得見東麵白龍池下的那個東崖瀑布了。這瀑布懸兩峰之間,老遠看過去,還有數丈來高,瀑聲隱隱若雷鳴,但可望而不可即,我們因限於日期,不能慢慢的去尋幽探險,所以對於這東崖瀑布,隻在路上遙致了一個敬禮。

螺螄旋走完,向一支山角拐過,就到了東天目山門外的西嶺垂虹,實在是一幅畫樣的美景。行人到此,一見了這銀河落九天似的飛瀑,瀑身左右的石壁,以及瀑流平處架在那裏的橋亭——名垂虹橋亭——總要大吃一驚,以為在如此高高的高山中,哪裏會有這樣秀麗、清逸、縹緲的瀑布和建築的呢?我們這一批難民似的遊山者,到了瀑布潭邊,就把饑餓也忘了,疲倦也丟了,文縐縐的詩人模樣做作也脫了;蹲下去,跳過來,竟大家都成了頑皮的小孩,天生的蠻種,完全恢複了本來的麵目。等到先到寺裏的幾位招呼我們的人出來,叫我們趕快去吃午飯的時候,我們才一步一回頭地離開了那一條就在山門西麵的懸崖瀑布。

離瀑布,過垂虹,拾級而登,在大樹夾道的山門內徑上走裏把來路,再上一層,轉一個彎,就到了昭明禪院的內殿。我們住的客堂,亦即方丈打坐偃息之房,是在寺的後麵東首,係沿崖而築的一間山樓。山房清潔高敞,紅塵飛不到,雲霧有時來,比之西天目,規模雖略小,然而因處地高,故而清靜緊密,要勝一籌。東天目並且自己還有發電機,裝有寺內專用的電燈,這一點卻和普陀的那個大旅館似的文昌閣有點相像。方丈德明,年輕貌慧,能經營而善交際,我們到後,陪吃飯,陪遊山,談吐之間,就顯露出了他的盡可以做得這一區名山的方丈的才能。

查這昭明禪院的曆史——見《東山誌》——當然是因昭明太子而來。梁大同間,僧寶誌——即誌公——飛錫居之。元末毀,明洪武二十年重建,萬曆初又毀,清康熙年間,臨安黃令倡緣新之。洪楊時,當然又毀滅了。後此的修者不明,若去一看現存的碑記,自然可以明白。寺的規模,雖然沒有西天目禪源寺那麼的宏大,然天王殿、韋馱閣、大雄寶殿、藏經閣等,無不應有盡有。可惜藏經閣上,並不藏經,是一座四壁金黃的千佛閣,鄉下人稱百子堂,在寺的西麵。此外則僧寮不多,全山的茅篷,仰食於總院者,也隻有寥寥的幾個,因以知此寺寺產定不如西天目的富而且廣,不過檀越的施舍,善男信女的捐助,一年中也定有可觀,否則裝電燈,營修造的經費,將從何處得來呢?

吃過午飯,我們由方丈陪伴,就大家上了西麵高處的分經台。台荒寺壞,現在隻變了一個小小的茅篷。分經台西側,行五十餘步,更有一個葛稚川的煉丹池,池上也有茅篷一,修道僧一。到了分經台,大家的遊興似乎盡了,但我與金籛甫、吳寶基、徐成章三位先生,更發了癡性,一定想窮源探底,上一上這東天目的極頂。因為誌書上說,西天目高三千五百丈,東天目高三千九百丈,一置身在東天目頂,就可以把浙江半省的山川形勢,看得澈底零清,既然到了這十分之八的分經台上,那又誰肯舍此一簣之功呢!和方丈及同來的諸先生別去後,我們隻帶了一位寺裏的工人作向導,斬荊披棘,渡石懸崖,在荒涼的草樹叢中,泥沙道上,走了兩個鍾頭,方才走到了那一座東天目絕頂的大仙峰上。

據陪我們去的那一位工人說,仙峰絕頂,常有雲霧罩著,一年中無幾日清。數年前,山中樹各大數圍,直至山頂,故虎豹猴兒之屬,都棲息其間。後為野火所焚,全山成焦土,從此後,虎豹絕跡,而林木亦絕。我們聽了他的話,心裏倒也有點兒害怕。因為火燒之後,大樹雖隻剩了許多枯幹,直立在山頭,但燒不盡的茅草,野竹之類,已長得有一人身高,虎豹之類,還盡可以藏身。爬過二仙峰後,地下盡是暗水,草叢中濕得像在溪邊一樣,工人說,這是上麵龍潭裏流出來的水,雖大旱亦不涸。爬得愈高,空氣也愈稀薄,因之大家都急喘得厲害;到了仙緣石上,四麵的景色一變,我們四人的興致,於是更勃發了起來。

這仙緣石,是大仙峰龍潭下的一塊數百丈寬廣的大石。奇形怪狀的岩壁洞窟,不計其數。仙緣石頂,正當那一座峭壁之下,就是龍潭。雖係石壁中小小的一方清水,但溢流出去,卻能助成東西兩瀑布的飛沫銀濤,鄉下人的要視比為神,原也不足怪了。並且《東山誌》上,還記有昔人曾在此石上遇仙的故事,故而後人題詩,有將此石比作劉阮的天石的。但我們卻既不見龍,又不遇仙,隻在仙緣石東首的一塊像獅子似的岩石上那株老鬆——這鬆樹也真奇怪,大火時並未焚去——之下,坐了許多時候。山風清辣,山氣沉寂,在這孤鬆下坐著息著,舉目看看蒼空斜日,和周圍的萬壑千岩,雖則不能仙去,各人的肚裏,卻也回腸蕩氣,有點兒飄飄然像喝醉了酒。

從仙緣石再上百餘步,是大仙峰的絕頂了。東望錢唐,群山之下,有一線黃流,隱約返映在夕照之中。背後北麵,是孝豐的境界,山色濃紫,山頭時有人家似的白牆一串一串的在迷人眼目,卻是未消盡的積雪。大仙峰頂,因為麵南受陽光獨多,所以雪早已融化了,且這一日風大,將蒸氣吹散,故而也沒有雲霧。西望西天目山,隻是黑沉沉的一片,遠望過去,比大仙峰也並不低,因以知誌書上所說的東天目比西天目高四百丈的話的不確。但上大仙峰來一看,群山的脈絡,卻看得很清,郭景純所記的“天目山前兩乳長,龍飛鳳舞到錢唐,海門更點巽峰起,五百年間出帝王”的這首詩謎,也約略有點兒解得通了。

大仙峰南麵,有一個石刻的龍王像擺在亂石堆成的一小龕裏,我們此來,原非為了求雨。但大約是因為難得再來的關係吧,各人於眺望之餘,竟都恭恭敬敬的跪了下去,行了一個九拜之禮;臨去時,並且還向龍王道了聲珍重,約下了後會。

在下山來的中間,慢慢兒的走著談著,又向南看看自東天目分下去的群峰,我卻私私地想了好幾句打油腦,預備一回到杭州,就可以去繳卷消差:

二月春寒雪滿山,高峰遙望皖東關,

西來兩宿禪源寺,為戀林間水一灣。

這是宿西天目禪源寺的詩。

武帝情深太子賢,分經台上望諸天,

自從兵馬迎歸後,寂寞人間幾百年。

這是今天上分經台的詩。

仙峰絕頂望錢唐,鳳舞龍飛兩乳長,

好是夕陽金粉裏,眾山濃紫大江黃。

這是登大仙峰頂望錢塘江的詩。

晚上在昭明禪院的客堂裏,翻閱了半夜《東山誌》,增嘏把徐文長的一首“天目高高八百尋,夜來一榻抱千岑,長蘿片月何妨掛,削石寒潭幾度深。芋子故燒殘葉火,蓮花卑視大江心,明朝欲借橫空錫,飛度西山再一臨”律詩抄了下來,我隻抄了幾個東天目八景的名目:一,仙峰遠眺,二,雲海奇觀,三,經台秋風,四,平溪夜月,五,蓮花石座,六,玉劍飛橋,七,懸崖瀑布,八,古殿棲雲。

(原載一九三四年四月十三日、十四日、十六至二十一日、二十三至二十五日《申報·自由談》,據《達夫遊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