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7章 我的夢,我的青春!(1 / 2)

——自傳之二不曉得是在哪一本俄國作家的作品裏,曾經看到過一段寫一個小村落的文字,他說:“譬如有許多紙折起來的房子,擺在一段高的地方,被大風一吹,這些房子就歪歪斜斜地飛落到了穀裏,緊擠在一道了。”前麵有一條富春江繞著,東西北的三麵盡是些小山包住的富陽縣城,也的確可以借了這一段文字來形容。

雖則是一個行政中心的縣城,可是人家不滿三千,商店不過百數;一般居民,全不曉得做什麼手工業,或其他新式的生產事業,所靠以度日的,有幾家自然是祖遺的一點田產,有幾家則專以小房子出租,在吃兩元三元一月的租金;而大多數的百姓,卻還是既無恒產,又無恒業,沒有目的,沒有計劃,隻同蟑螂似地在那裏出生,死亡,繁殖下去。

這些蟑螂的密集之區,總不外乎兩處地方:一處是三個銅子一碗的茶店,一處是六個銅子一碗的小酒館。他們在那裏從早晨坐起,一直可以坐到晚上上排門的時候;討論柴米油鹽的價格,傳播東鄰西舍的新聞,為了一點不相幹的細事,譬如說罷,甲以為李德泰的煤油隻賣三個銅子一提,乙以為是五個銅子兩提的話,雙方就會得爭論起來;此外的人,也馬上分成甲黨或乙黨提出證據,互相論辯;弄到後來,也許相打起來,打得頭破血流,還不能夠解決。

因此,在這麼小的一個縣城裏,茶店酒館,竟也有五六十家之多;於是大部分的蟑螂,就家裏可以不備麵盆手巾,桌椅板凳,飯鍋碗筷等日常用具,而悠悠地生活過去了。離我們家裏不遠的大江邊上,就有這樣的兩處蟑螂之窟。

在我們的左麵,住有一家砍砍柴,賣賣菜,人家死人或娶親,去幫幫忙跑跑腿的人家。他們的一族,男女老小的人數很多很多,而住的那一間屋,卻隻比牛欄馬槽大了一點。他們家裏的頂小的一位苗裔年紀比我大一歲,名字叫阿千,冬天穿的是同傘似的一堆破絮,夏天,大半身是光光地裸著的;因而皮膚黝黑,臂膀粗大,臉上也像是生落地之後,隻洗了一次的樣子。他雖隻比我大了一歲,但是跟了他們屋裏的大人,茶店酒館日日去上,婚喪的人家,也老在進出;打起架吵起嘴來,尤其勇猛。我每天見他從我們的門口走過,心裏老在羨慕,以為他又上茶店酒館去了,我要到什麼時候,才可以同他一樣的和大人去夾在一道呢!而他的出去和回來,不管是在清早或深夜,我總沒有一次不注意到的,因為他的喉音很大,有時候一邊走著,一邊在絕叫著和大人談天,若隻他一個人的時候哩,總在嚕蘇地唱戲。

當一天的工作完了,他跟了他們家裏的大人,一道上酒店去的時候,看見我欣羨地立在門口,他原也曾邀約過我;但一則怕母親要罵,二則膽子終於太小,經不起那些大人的盤問笑說,我總是微笑著搖搖頭,就跑進屋裏去躲開了,為的是上茶酒店去的誘惑性,實在強不過。

有一個春天的早晨,母親上父親的墳頭去掃墓去了,祖母也一侵早上了一座遠在三四裏路外的廟裏去念佛。翠花在灶下收拾早餐的碗筷,我隻一個人立在門口,看有淡雲浮著的青天。忽而阿千唱著戲,背著鉤刀和小扁擔繩索之類,從他的家裏出來,看了我的那種沒精打采的神氣,他就立了下來和我談天,並且說:

“鸛山後麵的盤龍山上,映山紅開得多著哩;並且還有烏米飯(是一種小黑果子),彤管子(也是一種刺果),刺莓等等,你跟了我來罷,我可以采一大堆給你。你們奶奶,不也在北麵山腳下的真覺寺裏念佛麼?等我砍好了柴,我就可以送你上寺裏去吃飯去。”

阿千本來是我所崇拜的英雄,而這一回又隻有他一個人去砍柴,天氣那麼的好,今天侵早祖母出去念佛的時候,我本是嚷著要同去的,但她因為怕我走不動,就把我留下了。現在一聽到了這一個提議,自然是心裏急跳了起來,兩隻腳便也很輕鬆地跟他出發了,並且還隻怕翠花要出來阻撓,跑路跑得比平時隻有得快些。出了弄堂,向東沿著江,一口氣跑出了縣城之後,天地寬廣起來了,我的對於這一次冒險的驚懼之心就馬上被大自然的威力所壓倒。這樣問問,那樣談談,阿千真像是一部小小的自然界的百科大辭典;而到盤龍山腳去的一段野路,便成了我最初學自然科學的模範小課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