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68章 雪夜(日本國情的記述)(1 / 2)

——自傳之一章日本的文化,雖則缺乏獨創性,但她的模仿,卻是富有創造的意義的;禮教仿中國,政治法律軍事以及教育等設施法德國,生產事業泛效歐美,而以她固有的那種輕生愛國,耐勞持久的國民性做了中心的支柱。根底雖則不深,可枝葉卻張得極茂,發明發見等創舉雖則絕無,而進步卻來得很快。我在那裏留學的時候,明治的一代,已經完成了它的維新的工作;老樹上接上了青枝,舊囊裝入了新酒,渾成圓熟,差不多絲毫的破綻都看不出來了;新興國家的氣象,原屬雄偉,新興國民的舉止,原也豁蕩,但對於奄奄一息的我們這東方古國的居留民,尤其是暴露己國文化落伍的中國留學生,卻終於是一種絕大的威脅。說侮辱當然也沒有什麼不對,不過咎由自取,還是說得含蓄一點叫作威脅的好。

隻在小安逸裏醉生夢死,小圈子裏奪利爭權的黃帝之子孫,若要教他領悟一下國家的觀念的,最好是叫他到中國領土以外的無論哪一國去住上兩三年。印度民族的曉得反英,高麗民族的曉得抗日,就因為他們的祖國,都變成了外國的緣故。有知識的中上流日本國民,對中國留學生,原也在十分的籠絡;但笑裏藏刀,深感著“不及錯覺”的我們這些神經過敏的青年,胸懷哪裏能夠坦白到像現在當局的那些政治家一樣;至於無知識的中下流——這一流當然是國民中的最大多數——大和民種,則老實不客氣,在態度上言語上舉動上處處都直叫出來在說:“你們這些劣等民族,亡國賤種,到我們這管理你們的大日本帝國來做什麼!”簡直是最有成績的對於中國人使了解國家觀念的高等教師了。

是在日本,我開始看清了我們中國在世界競爭場裏所處的地位;是在日本,我開始明白了近代科學——不問是形而上或形而下——的偉大與湛深;是在日本,我早就覺悟到了今後中國的運命,與夫四萬萬五千萬同胞不得不受的煉獄的曆程。而國際地位不平等的反應,弱國民族所受的侮辱與欺淩,感覺得最深切而亦最難忍受的地方,是在男女兩性,正中了愛神毒箭的一刹那。

日本的女子,一例地是柔和可愛的;她們曆代所受的,自從開國到如今,都是順從男子的教育。並且因為向來人口不繁,衣飾起居簡陋的結果,一般女子對於守身的觀念,也沒有像我們中國那麼的固執。又加以纏足深居等習慣毫無,操勞工作,出入裏巷,行動都和男子無差;所以身體大抵總長得肥碩完美,決沒有臨風弱柳,瘦似黃花等的病貌。更兼島上火山礦泉獨多,水分富含異質,因而關東西靠山一帶的女人,皮色滑膩通明,細白得像似瓷體;至如東北內地雪國裏的嬌娘,就是在日本也有雪美人的名稱,她們的肥白柔美,更可以不必說了。所以諳熟了日本的言語風習,謀得了自己獨立的經濟來源,揖別了血族相連的親戚弟兄,獨自一個在東京住定以後,於旅舍寒燈的底下,或街頭漫步的時候,最惱亂我的心靈的,是男女兩性的種種牽引,以及國際地位落後的大悲哀。

兩性解放的新時代,早就在東京的上流社會——尤其是知識階級,學生群眾——裏到來了。當時的名女優像衣川孔雀,森川律子輩的妖豔的照相,化裝之前的半裸體的照相,婦女畫報上的淑女名姝的記載,東京聞人的姬妾的豔聞等等,凡足以挑動青年心理的一切對象與事件,在這一個世紀末的過渡時代裏,來得特別的多,特別的雜,伊孛生的問題劇,愛倫凱的戀愛與結婚,自然主義派文人的醜惡暴露論,富於刺激性的社會主義兩性觀,凡這些問題,一時竟如潮水似地殺到了東京,而我這一個靈魂潔白,生性孤傲,感情脆弱,主意不堅的異鄉遊子,便成了這洪潮上的泡沫,兩重三重地受到了推擠,渦旋,淹沒,與消沉。

當時的東京,除了幾個著名的大公園,以及淺草附近的娛樂場外,在市內小石川區的有一座植物園,在市外武藏野的有一個井之頭公園,是比較高尚清幽的園遊勝地;在那裏有的是四時不斷的花草,青蔥欲滴的列樹,涓涓不息的清流,和討人歡喜的馴獸與珍禽。你若於風和日暖的春初,或天高氣爽的秋晚,去閑行獨步,總能遇到些年齡相並的良家少女,在那裏采花,唱曲,涉水,登高。你若和她們去攀談,她們總一例地來酬應;大家談著,笑著,草地上躺著,吃吃帶來的糖果之類,像在夢裏,也像在醉後,不知不覺,一日的光陰,會箭也似的飛度過去。而當這樣的一度會合之後,有時或竟在會合的當中,從歡樂的絕頂,你每會立時掉入到絕望的深淵底裏去。這些無邪的少女,這些絕對服從男子的麗質,她們原都是受過父兄的熏陶的,一聽到了弱國的支那兩字,哪裏還能夠維持她們的常態,保留她們的人對人的好感呢?支那或支那人的這一個名詞,在東鄰的日本民族,尤其是妙年少女的口裏被說出的時候,聽取者的腦裏心裏,會起怎麼樣的一種被侮辱,絕望,悲憤,隱痛的混合作用,是沒有到過日本的中國同胞,絕對地想象不出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