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68章 雪夜(日本國情的記述)(2 / 2)

在東京第一高等學校的預科裏住滿了一年,像上麵所說過的那種強烈的刺激,不知受盡了多少次,我於民國四年(一九一五乙卯)的秋天,離開東京,上日本西部的那個商業都會名古屋去進第八高等學校的時候,心裏真充滿了無限的悲涼與無限的咒詛;對於兩三年前曾經抱了熱望,高高興興地投入到她懷裏去的這異國的首都,真想第二次不再來見她的麵。

名古屋的高等學校,在離開街市中心有兩三裏地遠的東鄉區域。到了這一區中國留學生比較得少的鄉下地方,所受的日本國民的輕視虐待,雖則減少了些,但因為二十歲的青春,正在我的體內發育伸張,所以性的苦悶,也昂進到了不可抑止的地步。是在這一年的寒假考考了之後,關西的一帶,接連下了兩天大雪。我一個人住在被厚雪封鎖住的鄉間,覺得怎麼也忍耐不住了,就在一天雪片還在飛舞著的午後,踏上了東海道線開往東京去的客車。在孤冷的客車裏喝了幾瓶熱酒,看看四麵並沒有認識我的麵目的旅人,膽子忽而放大了,於到了夜半停車的一個小驛的時候,我竟同被惡魔纏附著的人一樣,飄飄然跳下了車廂。日本的妓館,本來是到處都有的;但一則因為怕被熟人的看見,再則慮有病毒的糾纏,所以我一直到這時候為止,終於隻在想象裏冒險,不敢輕易的上場去試一試過。這時候可不同了,人地既極生疏,時間又到了夜半;幾陣寒風和一天雪片,把我那已經喝了幾瓶酒後的熱血,更激高了許多度數。踏出車站,跳上人力車座,我把圍巾向臉上一包,就放大了喉嚨叫車夫直拉我到妓廓的高樓上去。

受了龜兒鴇母的一陣歡迎,選定了一個肥白高壯的花魁賣婦,這一晚坐到深更,於狂歌大飲之餘,我竟把我的童貞破了。第二天中午醒來,在錦被裏伸手觸著了那一個溫軟的肉體,更模糊想起了前一晚的癡亂的狂態,我正如在大熱的伏天,當頭被潑上了一身冰水。那個無知的少女,還是袒露著全身,朝天酣睡在那裏;窗外麵的大雪晴了,陽光反射的結果,照得那一間八席大的房間,分外的晶明爽朗。我看看玻璃窗外的半角晴天,看看枕頭邊上那些散亂著的粉紅櫻紙,竟不由自主地流出來了兩條眼淚。

“太不值得了!太不值得了!我的理想,我的遠誌,我的對國家所抱負的熱情,現在還有些什麼?還有些什麼呢?”

心裏一陣悔恨,眼睛裏就更是一陣熱淚;披上了妓館裏的縕袍,斜靠起了上半身的身體,這樣的悔著呆著,一邊也不斷的暗泣著,我真不知坐盡了多少的時間;直到那位女郎醒來,陪我去洗了澡回來,又喝了幾杯熱酒之後,方才回複了平時的心狀。三個鍾頭之後,皺著長眉,靠著車窗,在向禦殿場一帶的高原雪地裏行車的時候,我的腦裏已經起了一種從前所絕不曾有過的波浪,似乎在昨天的短短一夜之中,有誰來把我全身的骨肉都完全換了。

“沉索性沉到底吧!不入地獄,哪見佛性,人生原是一個複雜的迷宮。”

這就是我當時混亂的一團思想的翻譯。

一九三六年一月末日

(原載一九三六年二月十六日《宇宙風》半月刊第十一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