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種精神是十七世紀的一種特色,黃梨洲與金聖歎都是這種清議運動的代表,故都有這種議論。
但是金聖歎《水滸》評的大毛病也正在這個“史”字上。中國人心裏的“史”總脫不了《春秋》筆法“寓褒貶,別善惡”的流毒。金聖歎把《春秋》的“微言大義”用到《水滸》上去,故有許多極迂腐的議論。他以為《水滸傳》對於宋江,處處用《春秋》筆法責備他。如第二十一回,宋江殺了閻婆惜之後,逃難出門,臨行時“拜辭了父親,隻見宋太公灑淚不已,又分付道,你兩個前程萬裏,休得煩惱”。這本是隨便寫父子離別,並無深意。金聖歎卻說:
無人處卻寫太公灑淚,有人處便寫宋江大哭;冷眼看破,冷筆寫成。普天下讀書人慎勿謂《水滸》無皮裏陽秋也。
下文宋江弟兄“分付大小莊客,早晚殷勤伏侍太公,休教飲食有缺”。這也是無深意的敘述。聖歎偏要說:
人亦有言,“養兒防老”。寫宋江分付莊客伏侍太公,亦皮裏陽秋之筆也。
這種穿鑿的議論實在是文學的障礙。《水滸傳》寫宋江,並沒有責備的意思。看他在三十五回寫宋江冒險回家奔喪,在四十一回寫宋江再冒險回家搬取老父,何必又在這裏用曲筆寫宋江的不孝呢?
又如五十三回寫宋江破高唐州後,“先傳下將令,休得傷害百姓,一麵出榜安民,秋毫無犯”。這是照例的刻板文章,有何深意?聖歎偏要說:
如此言,所謂仁義之師也。今強盜而忽用仁義之師,是強盜之權術也。強盜之權術而又書之者,所以深歎當時之官軍反不能然也。彼三家村學究不知作史筆法,而遽因此等語過許強盜真有仁義,不亦怪哉?
這種無中生有的主觀見解,真正冤枉煞古人!聖歎常罵三家村學究不懂得“作史筆法”,卻不知聖歎正為懂得作史筆法太多了,所以他的迂腐氣比三家村學究的更可厭!
這部新本的《水滸》把聖歎的總評和夾評一齊刪去,使讀書的人直接去看《水滸傳》,不必去看金聖歎腦子裏懸想出來的《水滸》的“作史筆法”;使讀書的人自己去研究《水滸》的文學,不必去管十七世紀八股選家的什麼“背麵鋪粉法”和什麼“橫雲斷山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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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既不讚成金聖歎的《水滸》評,我既主張讓讀書的人自己直接去研究《水滸傳》的文字,我現在又拿什麼話來做《水滸傳》的新序呢?
我最恨中國史家說的什麼“作史筆法”,但我卻有點“曆史癖”;我又最恨人家咬文齧字的評文,但我卻又有點“考據癖”!因為我不幸有點曆史癖,故我無論研究什麼東西,總喜歡研究他的曆史。因為我又不幸有點考據癖,故我常常愛做一點半新不舊的考據。現在我有了這個機會替《水滸傳》做一篇新序,我的兩種老毛病——曆史癖與考據癖——不知不覺的又發作了。
我想《水滸傳》是一部奇書,在中國文學史占的地位比《左傳》、《史記》還要重大的多;這部書很當得起一個閻若璩來替他做一番考證的工夫,很當得起一個王念孫來替他做一番訓詁的工夫。我雖然夠不上做這種大事業——隻好讓將來的學者去做——但我也想努一努力,替將來的“《水滸》專門家”開辟一個新方向,打開一條新道路。
簡單一句話,我想替《水滸傳》做一點曆史的考據。
《水滸傳》不是青天白日裏從半空中掉下來的,《水滸傳》乃是從南宋初年(西曆十二世紀初年)到明朝中葉(十五世紀末年)這四百年的“梁山泊故事”的結晶——我先說這句武斷的話丟在這裏,以下的兩萬字便是這一句話的說明和引證。
我且先說元朝以前的《水滸》故事。
《宋史》二十二,徽宗宣和三年(西曆1121)的本紀說:
淮南盜宋江等犯淮陽軍,遣將討捕,又犯京東、江北,入楚海州界。命知州張叔夜招降之。
又《宋史》三百五十一:
宋江寇京東,侯蒙上書言:“江以三十六人橫行齊、魏,官軍數萬無敢抗者,其才必過人。今清溪盜起,不若赦江,使討方臘以自贖。”
又《宋史》三百五十三:
宋江起河朔,轉略十郡,官軍莫敢攖其鋒。聲言將至〔海州〕,張叔夜使間者覘所向,賊徑趨海瀕,劫巨舟十餘,載鹵獲。於是募死士,得千人,設伏近城,而出輕兵距海誘之戰,先匿壯卒海旁,伺兵合,舉火焚其舟。賊聞之,皆無鬥誌。伏兵乘之,擒其副賊。江乃降。
這三條史料可以證明宋江等三十六人都是曆史的人物,是北宋末年的大盜。“以三十六人橫行齊、魏,官軍數萬無敢抗者”——看這些話可見宋江等在當時的威名。這種威名傳播遠近,留傳在民間,越傳越神奇,遂成一種“梁山泊神話”。我們看宋末遺民龔聖與作《宋江三十六人讚》的自序說:
宋江事見於街談巷語,不足采著。雖有高如、李嵩輩傳寫,士大夫亦不見黜,餘年少時壯其人,欲存之畫讚,以未見信書載事實,不敢輕為。及異時見《東都事略》載侍郎侯蒙傳,有書一篇,陳製賊之計雲:“宋江以三十六人橫行河朔、京東,官軍數萬無敢抗者,其材必有過人。不若赦過招降,使討方臘,以此自贖,或可平東南之亂。”餘然後知江輩真有聞於時者。(周密《癸辛雜識續集》上)
我們看這段話,可見(1)南宋民間有一種“宋江故事”流行於“街談巷語”之中;(2)宋元之際已有高如、李嵩一班文人“傳寫”這種故事,使“士大夫亦不見黜”;(3)那種故事一定是一種“英雄傳奇”,故龔聖與“少年時壯其人,欲存之畫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