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種故事的發生與流傳久遠,決非無因。大概有幾種原因:(1)宋江等確有可以流傳民間的事跡與威名;(2)南宋偏安,中原失陷在異族手裏,故當時人有想望英雄的心理;(3)南宋政治腐敗,奸臣暴政使百姓怨恨,北方在異族統治之下受的痛苦更深,故南北民間都養成一種痛恨惡政治惡官吏的心理,由這種心理上生出崇拜草澤英雄的心理。
這種流傳民間的“宋江故事”便是《水滸傳》的遠祖。我們看《宣和遺事》,便可看見一部縮影的“《水滸》故事”。《宣和遺事》記梁山泊好漢的事,共分六段:
(1)楊誌、李進義(後來作盧俊義)、林衝、王雄(後來作楊雄)、 花榮、柴進、張青、徐寧、李應、穆橫、關勝、孫立等十二個押送“花石綱”的製使,結義為兄弟。後來楊誌在潁州阻雪,缺少旅費,將一口寶刀出賣,遇著一個惡少,口角廝爭。楊誌殺了那人判決配衛州軍城。路上被李進義、林衝等十一人救出去,同上太行山落草。
(2)北京留守梁師寶差縣尉馬安國押送十萬貫的金珠珍寶上京,為蔡太師上壽,路上被晁蓋、吳加亮、劉唐、秦明、阮進、阮通、阮小七、燕青等八人用麻藥醉倒,搶去生日禮物。
(3) “生辰綱”的案子,因酒桶上有“酒海花家”的字樣,追究到晁蓋等八人。幸得鄲城縣押司宋江報信與晁蓋等,使他們連夜逃走。這八人連結了楊誌等十二人,同上梁山泊落草為寇。
(4)晁蓋感激宋江的恩義,使劉唐帶金釵去酬謝他。宋江把金釵交給娼妓閻婆惜收了,不料被閻婆惜得知來曆,那婦人本與吳偉往來,現在更不避宋江。宋江怒起,殺了他們,題反詩在壁上,出門跑了。
(5)官兵來捉宋江,宋江躲在九天玄女廟裏。官兵退後,香案上一聲響亮,忽有一本天書,上寫著三十六人姓名。這三十六人,除上文已見二十人之外,有杜丁、張岑、索超、董平都已先上梁山泊了;宋江又帶了朱仝、雷橫、李逵、戴宗、李海等人上山。那時晁蓋已死,吳加亮與李進義為首領。宋江帶了天書上山,吳加亮等遂共推宋江為首領。此外還有公孫勝、張順、武鬆、呼延綽、魯智深、史進、石秀等人,共成三十六員(宋江為帥,不在天書內)。
(6)宋江等既滿三十六人之數,“朝廷無其奈何”,隻得出榜招安。後有張叔夜“招誘宋江和那三十六人歸順宋朝,各受武功大夫誥敕,分注諸路巡檢使去也。因此三路之寇悉得平定,後遣宋江收方臘,有功,封節度使”。
《宣和遺事》一書,近人因書裏的“惇”字缺筆作“悙”字,故定為宋時的刻本。這種考據法用在那“俗文訛字彌望皆是”的民間刻本上去,自然不很適用,不能算是充分的證據。但書中記宋徽宗、欽宗二帝被虜後的事,記載的非常詳細,顯然是種族之痛最深時的產物。書中采用的材料大都是南宋人的筆記和小說,采的詩也沒有劉後村以後的詩。故我們可以斷定《宣和遺事》記的梁山泊三十六人的故事一定是南宋時代民間通行的小說。
周密(宋末人,元武宗時還在)的《癸辛雜識》載有龔聖與的三十六人讚。三十六人的姓名,大致與《宣和遺事》相同,隻有吳加亮改作吳用,李進義改作盧俊義,阮進改為阮小二,李海改為李俊,王雄改為楊雄:這都與《水滸傳》更接近了。此外周密記的,少了公孫勝、林衝、張岑、杜千四人,換上宋江、解珍、解寶、張橫四人(《宣和遺事》有張橫,又寫作李橫,但不在天書三十六人之數),也更與《水滸》接近了。
龔聖與的三十六人讚裏全無事實,隻在那些“綽號”的字麵上做文章,故沒有考據材料的價值。但他那篇自序卻極有價值。序的上半——引見上文——可以證明宋元之際有李嵩、高如等人“傳寫”梁山泊故事,可見當時除《宣和遺事》之外一定還有許多更詳細的水滸故事。序的下半很稱讚宋江,說他“識性超卓,有過人者”;又說:
盜蹠與江,與之“盜”名而不辭,躬履“盜”跡而不諱者也。豈若世之亂臣賊子畏影而自走,所為近在一身而其禍未嚐不流四海?
這明明是說“奸人政客不如強盜”了!再看他那些讚的口氣,都有希望草澤英雄出來重扶宋室的意思。如九文龍史進讚:“龍數肖九,汝有九文;盍從東皇,駕五色雲?”如小李廣花榮讚:“中心慕漢,奪馬而歸;汝能慕廣,何憂數奇?”這都是當時宋遺民的故國之思的表現。又看周密的跋語:
此皆群盜之靡耳,聖與既各為之讚,又從而序論之,何哉?太史公序遊俠而進奸雄,不免後世之譏。然其首著勝、廣於列傳,且為項羽作本紀,其意亦深矣。識者當能辨之。
這是老實希望當時的草澤英雄出來推翻異族政府的話。這便是元朝“水滸故事”所以非常發達的原因。後來長江南北各處的群雄起兵,不上二十年,遂把人類有曆史以來最強橫的民族的帝國打破,遂恢複漢族的中國。這裏麵雖有許多原因,但我們讀了龔聖與、周密的議論,可以知道水滸故事的發達與傳播也許是漢族光複的一個重要原因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