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讀者都可以承認這兩種百回本是有的了。現在難解決的問題就是那七十回本的時代。
有人說,那七十回本是金聖歎假托的,其實並無此本。這一說,我已討論過了,我以為金聖歎無假托古本的必要,他確有一種七十回本。
又有人說,近人沈子培曾見明刻的《水滸傳》,和聖歎批本多不相同,可見現在的七十回本《水滸傳》是聖歎竄改百回本而成的;若不是聖歎刪改的,一定是明朝末年人刪改的。依這一說,七十回本應該在新百回本之後。
這一說,我也不相信。我想《水滸傳》被聖歎刪改的小地方,大概不免。但我想聖歎在前七十回大概沒有什麼大竄改的地方。聖歎既然根據他的“古本”來刪去了七十回以後的《水滸》,又根據“古本”來改正了許多地方(五十回以後更多)——他既然處處拿“古本”作根據,他必不會有了大竄改而不引據“古本”。況且那時代通行的《水滸傳》是新百回本的《忠義水滸傳》,若聖歎大改了前七十回,豈不容易被人看出?況且周亮工與聖歎同時,也隻說“近日金聖歎自七十回之後斷為羅貫中所續,極口詆羅”,且不說聖歎有大竄改之處。如此看來,可見聖歎對於新百回本的前七十回,除了他注明古本與俗本不同之處之外,大概沒有什麼大竄改的地方。
我且舉一個證據。雁宕山樵的《水滸後傳》是清初做的,那時聖歎評本還不曾很通行,故他依據的《水滸傳》還是百回本的《忠義水滸傳》。這書屢次提到“前傳”的事,凡是七十回以前的事,沒有一處不與聖歎評本相符。最明白的例如說燕青是天巧星,如說阮小七是天敗星,位在第三十一,如說李俊在石碣天文上位次在二十六,如說史進位列天罡星數,都與聖歎本毫無差異(此書證據極多,我不能遍舉了)。可見石碣天文以前的《忠義水滸傳》與聖歎的七十回本沒有大不同的地方。
我們雖不曾見《忠義水滸傳》是什麼樣子的,但我們可以推知坊間現行的《續水滸傳》——又名《征四寇》,不是《蕩寇誌》;《蕩寇誌》是道光年間人做的—— 一定與原百回本和新百回本都有很重要的關係。這部《征四寇》確是一部古書,很可考出原百回本和《忠義水滸傳》後麵小半部是個什麼樣子。(1)李贄《忠義水滸傳》序記的事實,如大破遼,滅方臘,宋江服毒,南征方臘時百八人陣亡過半,智深坐化於六和,燕青涕泣而辭主,二童就計於混江,都是《征四寇》裏的事實。(2)《征四寇》裏有李逵在壽張縣坐衙斷案一段事(第三回),當是根據元曲《黑旋風喬斷案》的;又有李逵在劉太公莊上捉假宋江負荊請罪的事(第二回),是從元曲《李逵負荊》脫胎出來的;又有《燕青射雁》的事(第十七回),當是從元曲《燕青射雁》出來的;又有李逵在井裏通到鬥雞村,遇著仙翁的事(二十五回),當是依據元曲《黑旋風鬥雞會》的。看這些事實,可見《征四寇》和元曲的《水滸》戲很接近。(3)最重要的是《征四寇》敘東京八十萬禁軍教頭王慶遭高俅陷害,迭配淮西,後來造反稱王的事(二十九至三十一回)。這個王慶明明是《水滸傳》今本裏的王進。王慶是“四寇”之一;四寇是遼、田虎、王慶、方臘;“四寇”之名來源很早,《宣和遺事》說宋江等平定“三路之寇”,後來又收方臘,可見“四寇”之說起於《宣和遺事》。但李贄作序時,隻說“大破遼”與“滅方臘”兩事;清初人做的《水滸後傳》屢說“征服大遼,剿除方臘”,但無一次說到田虎、王慶的事。可見新百回本已無四寇,僅有二寇。我研究新百回本刪去二寇的原因,忽然明白《征四寇》這部書乃是原百回本的下半部。《征四寇》現存四十九回,與聖歎說的三十回不合。我試刪去征田虎及征王慶的二十回,恰存二十九回;第一回之前顯然還有硬刪去的一回;合起來恰是三十回。田虎一大段不知為什麼刪去,但我看王慶一段的刪去明是因為王慶已變了王進,移在全書的第一回,故此一大段不能存在。這是《征四寇》為原百回本的剩餘的第一證據。(4)《征四寇》每回之前有一首荒謬不通的詩,周亮工說的“各以妖異語冠其首”,大概即根本於此。這是第二證據。(5)《征四寇》的文學的技術和見解,確與元朝人的文學的技術和見解相像。更可斷定這書是原百回本的一部分。若新百回本還是這樣幼稚,決不能得晚明那班名士(如李贄、袁宏道等)那樣欽佩。這是第三證據。
以上我主張(1)新百回本的前七十回與今本七十回沒有什麼大不同的地方;(2)新百回本的後三十回確與原百回本的後半部大不同,可見新百回本確已經過一回大改竄了。新百回本是嘉靖時代刻的,郎瑛著書也在嘉靖年間,他已見有施、羅兩本。況且李贄在萬曆時作《水滸序》又混稱“施、羅兩公”。若七十回本出在明末,李贄決沒有合稱施、羅的必要。因此我想嘉靖時初刻的新百回本已是兩種本子合起來的:一種是七十回本,一種是原百回本的後半。因為這新百回本(《忠義水滸傳》)是兩種本子合起來的,故嘉靖以後人混稱施、羅兩公,故金聖歎敢斷定七十回以前為施本,七十回以後為羅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