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水滸傳》考證(5)(1 / 3)

第十段——第六十回到七十回。這一大段是七十回本《水滸傳》的最後部分,先寫晁蓋打曾頭市中箭身亡,次寫盧俊義一段,次寫關勝,次寫破大名府,次寫曾頭市報仇,次寫東平府收董平,東昌府收張清,最後寫石碣天書作結。《宣和遺事》裏,盧俊義是梁山泊上最初的第二名頭領,《水滸傳》前麵不曾寫他,把他留在最後,無法可以描寫,故隻好把擒史文恭的大功勞讓給他。後來結起帳來,一百零八人中還有董平和張清沒有加入,這兩人又都是《宣和遺事》裏有名字的,故又加上東平、東昌兩件事。算算還少一個,隻好拉上一個獸醫皇甫端!這真是《水滸傳》的“強弩之末”了!

這是《水滸傳》的大規模。我們拿曆史的眼光來看這個大規模,可得兩種感想。

第一,我們拿宋元時代那些幼稚的梁山泊故事,來比較這部《水滸傳》,我們不能不佩服“施耐庵”的大匠精神與大匠本領;我們不能不承認這四百年中白話文學的進步很可驚異!元以前的,我們現在且不談。當元人的雜劇盛行時,許多戲曲家從各方麵搜集編曲的材料,於是有高文秀等人采用民間盛行的梁山泊故事,各人隨自己的眼光才力,發揮水滸的一方麵,或創造一種人物,如高文秀的黑旋風,如李文蔚的燕青之類;有時幾個文人各自發揮一個好漢的一片麵,如高文秀發揮李逵的一片麵,楊顯之、康進之、紅字李二又各各發揮李逵的一片麵。但這些都是一個故事的自然演化,又都是散漫的,片麵的,沒有計劃的,沒有組織的發展。後來這類的材料越積越多了,不能不有一種貫通綜合的總編,於是元末明初有《水滸傳》百回之作。但這個草創的《水滸傳》原本,如上節所說,是很淺陋幼稚的。這種淺陋幼稚的證據,我們還可以在《征四寇》裏尋出許多。然而這個《水滸傳》原本居然把三百年來的水滸故事貫通起來,用宋元以來的梁山泊故事做一個大綱,把民間和戲台上的“三十六大夥,七十二小夥”的種種故事作一些子目,造成一部草創的大小說,總算是很難得的了。到了明朝中葉,“施耐庵”又用這個原百回本作底本,加上高超的新見解,加上四百年來逐漸成熟的文學技術,加上他自己的偉大創造力,把那草創的山寨推翻,把那些僵硬無生氣的水滸人物一齊毀去;於是重興水滸,再造梁山,畫出十來個永不會磨滅的英雄人物,造成一部永不會磨滅的奇書。這部七十回的《水滸傳》不但是集四百年水滸故事的大成,並且是中國白話文學完全成立的一個大紀元。這是我的第一個感想。

第二,施耐庵的《水滸傳》是四百年文學進化的產兒,但《水滸傳》的短處也就吃虧在這一點。倘使施耐庵當時能把那曆史的梁山泊故事完全丟在腦背後,倘使他能忘了那“三十六大夥,七十二小夥”的故事,倘使他用全副精神來單寫魯智深、林衝、武鬆、宋江、李逵、石秀等七八個人,他這部書一定格外有精采,一定格外有價值。可惜他終不能完全衝破那曆史遺傳的水滸輪廓,可惜他總舍不得那一百零八人。但是一個人的文學技能是有限的,決不能在一部書裏創造一百零八個活人物。因此,他不能不東湊一段,西補一塊,勉強把一百零八人“擠”上梁山去!鬧江州以前,施耐庵確能放手創造,看他寫武鬆一個人便占了全書七分之一,所以能有精采。到了宋江上山以後,全書已去七分之四,還有那四百年傳下的“三打祝家莊”的故事沒有寫(明以前的水滸故事,都把三打祝家莊放在宋江上山之前),還有那故事相傳坐第二把交椅的盧俊義和關勝、呼延灼、徐寧、燕青等人沒有寫。於是施耐庵不能不潦草了,不能不雜湊了,不能不敷衍了。最明顯的例是寫盧俊義的一大段。這一段硬把一個坐在家裏享福的盧俊義拉上山去,已是很笨拙了;又寫他信李固而疑燕青,聽信了一個算命先生的妖言便去燒香解災,竟成了一個糊塗漢了,還算得什麼豪傑?至於吳用設的詭計,使盧俊義自己在壁上寫下反詩,更是淺陋可笑。還有燕青在宋元的水滸故事裏本是一個很重要的人物,施耐庵在前六十回竟把他忘了,故不能不勉強把他捉來送給盧俊義做一個家人!此外如打大名府時,宋江忽然生背疽,於是又拉出一個安道全來;又如全書完了,又拉出一個皇甫端來,這種雜湊的寫法,實在幼稚的很。推求這種缺點的原因,我們不能不承認施耐庵吃虧在於不敢拋棄那四百年遺傳下來的水滸舊輪廓。這是很可惜的事。後來《金瓶梅》隻寫幾個人,便能始終貫徹,沒有一種敷衍雜湊的弊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