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考證《紅樓夢》的新材料(1)(3 / 3)

漫言不肖皆榮出,造釁開端實在寧。

俞平伯在《紅樓夢辨》裏特立專章,討論可卿之死(中卷,頁一五九——一七八)。但顧頡剛引《紅樓佚話》說有人見書中的焙茗,據他說,秦可卿與賈珍私通,被婢撞見,羞憤自縊死的。平伯深信此說,列舉了許多證據,並且指出秦氏的丫環瑞珠觸柱而死,可見撞見奸情的便是瑞珠。現在平伯的結論都被我的脂本證明了。我們雖不得見未刪天香樓的原文,但現在已知道:

(1)秦可卿之死是“淫喪天香樓”。

(2)她的死與瑞珠有關係。

(3)天香樓一段原文占本回三分之一之多。

(4)此段是脂硯齋勸雪芹刪去的。

(5)原文正作“無不納罕,都有些疑心”,戚本始改作“傷心”。

四 《紅樓夢》的“凡例”

《紅樓夢》各本皆無“凡例”。脂本開卷便有“凡例”,又稱“《紅樓夢》旨義”,其中頗有可注意的話,故全抄在下麵:

凡例

《紅樓夢》旨義。是書題名極多。□□《紅樓夢》,是總其全部之名也。又曰《風月寶鑒》,是戒妄動風月之情。又曰《石頭記》,是自譬石頭所記之事也。此三名皆書中曾已點睛矣。如寶玉作夢,夢中有曲,名曰“紅樓夢十二支”,此則《紅樓夢》之點睛。又如賈瑞病,跛道人持一鏡來,上麵即鏨“風月寶鑒”四字,此則《風月寶鑒》之點睛。又如道人親眼見石上大書一篇故事,則係石頭所記之往來,此則《石頭記》之點睛處。然此書又名曰《金陵十二釵》,審其名則必係金陵十二女子也。然通部細搜檢去,上中下女子豈止十二人哉?若雲其中自有十二個,則又未嚐指明白係某某。極(?)至《紅樓夢》一回中亦曾翻出金陵十二釵之簿籍,又有十二支曲可考。

書中凡寫長安,在文人筆墨之間,則從古之稱;凡愚夫婦兒女子家常口角,則曰中京,是不欲著跡於方向也。蓋天子之邦,亦當以中為尊。特避其東南西北四字樣也。

此書隻是著意於閨中。故敘閨中之事切,略涉於外事者則簡,不得謂其不均也。

此書不敢幹涉朝廷。凡有不得不用朝政者,隻略用一筆帶出,蓋實不敢以寫兒女之筆墨唐突朝廷之上也。又不得謂其不備。

以上四條皆低二格抄寫。以下緊接“此書開卷第一回也,作者自雲……”一長段,也低二格抄寫。今本第一回即從此句起;而脂本的第一回卻從“列位看官,你道此書從何而來”起。“此書開卷第一回也”以下一長段,在脂本裏,明是第一回之前的引子,雖可說是第一回的總評,其實是全書的“旨義”,故緊接“凡例”之後,同樣低格抄寫。其文與今本也稍稍不同,我們也抄在“凡例”之後,凡脂本異文,皆加符號記出:

此〔書〕開卷第一回也。作者自雲,(因〕曾曆過一番夢幻之後,故將真事隱去,而撰此《石頭記》一書也,故曰“甄士隱夢幻識通靈”。但書中所記何事,〔又因何而撰是書哉?〕自雲,〔今〕風塵碌碌,一事無成,忽念及當日所有之女子,一一細推了去,覺其行止見識皆出〔於〕我之上,〔何〕堂堂之須眉誠不若彼〔一幹〕裙釵,實愧則有餘,悔則無益〔之〕大無可奈何之日也!當此時,〔則〕自欲將已往所賴〔上賴〕天恩,〔下承〕祖德,錦衣紈袴之時,飫甘饜美之日,背父母教育之恩,負師兄(今本作友)規訓之德,已致今日一事(今本作技)無成,半生潦倒之罪,編述一記(今本作集)以告普天下〔人〕。雖(今本作知)我之罪固不能免(此五字今本作“負罪固多”),然閨閣中〔本自〕曆曆有人,萬不可因我不肖(此處各本多“自護己短”四字),則一並使其泯滅也。雖今日之茆椽蓬牖,瓦灶繩床,其風晨月夕,階柳庭花,亦未有傷於我之襟懷筆墨者,何為不用假語村言,敷演出一段故事來,以悅人之耳目哉?(此一長句與今本多不同)故曰“風塵懷閨秀”。〔乃是第一回題綱正義也。開卷即雲“風塵懷閨秀”,則知作者本意原為記述當日閨友閨情,並非怨世罵時之書矣。雖一時有涉於世態,然亦不得不敘者,但非其本旨耳。閱者切記之。

詩曰

浮生著甚苦奔忙?盛席華筵終散場。

悲喜千般同幻渺,古今一夢盡荒唐。

謾言紅袖啼痕重,更有情癡抱恨長。

字字看來皆是血,十年辛苦不尋常。〕

我們讀這幾條凡例,可以指出幾個要點:(1)作者明明說此書是“自譬石頭所記之事”,明明說“係石頭所記之往來”。(2)作者明明說“此書隻是著意於閨中”,又說“作者本意原為記述當日閨友閨情,並非怨世罵時之書”。(3)關於此書所記地點問題,凡例中也有明白的表示。曹家幾代住南京,故書中女子多是江南人,凡例中明明說“此書又名曰《金陵十二釵》,審其名則必係金陵十二女子也”。我因此疑心雪芹本意要寫金陵,但他北歸已久,雖然“秦淮殘夢憶繁華”(敦敏贈雪芹詩),卻已模糊記不清了,故不能不用北京作背景。所以賈家在北京,而甄家始終在江南。所以凡例中說,“書中凡寫長安,……家常口角則曰中京,是不欲著跡於方向也。……特避其東南西北字樣也”。平伯與頡剛對於這個地點問題曾有很長的討論(《紅樓夢辨》,中,五九——八十),他們的結論是“說了半天還和沒有說一樣,我們究竟不知道《紅樓夢》是在南或是在北”(頁七九)。我的答案是:雪芹寫的是北京,而他心裏要寫的是金陵:金陵是事實所在,而北京隻是文學的背景。

至如大觀園的問題,我現在認為不成問題。賈妃本無其人,省親也無其事,大觀園也不過是雪芹的“秦淮殘夢”的一境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