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即《白石詩草自敘》(初稿本)所記“樊山先生見其〔詩〕稿贈以言,勸予刊之。”
是年七月陳師曾(衡恪)有詩題《借山圖》雲:
曩於刻印知齊君,今複見畫如篆文。束紙叢蠶寫行腳,腳底山川生亂雲。齊君印工而畫拙,皆有妙處難區分。但恐世人不識畫,能似不能非所聞。正如論書喜姿媚,無怪退之譏右軍。畫吾自畫自合古,何必低首求同群?(熙按:師曾是時與我同事教育部編審處,我的《瑟齋日記》民六:“十月廿五日,師曾來,談及瀕翁近所刊印,縱橫有餘,古樸不足。畫格甚高,然能賞之者即能評其未到處。”)
是年冬,“湘亂稍息,複還鄉。”(《詩草自敘》)
《白石詩草》卷一有詩題雲:“丁巳十月初十日到家,家人避兵未歸。時借山僅存四壁矣。”
白石五十六歲。
在湘潭。
《白石詩草自敘》雲:
越明年戊午,民亂尤熾,四野煙氛,竄無出路。有戚人居紫荊山下,地甚僻,茅屋數間,幸與分居,同為偷活,猶恐人知。遂吞聲草莽之中,夜宿露草之上,朝餐蒼鬆之陰。時值炎熱,赤膚汗流。綠蟻蒼蠅共食,野狐穴鼠為鄰。如是一年,骨與枯柴同瘦,所有勝於枯柴者,尚多兩目,驚怖四顧,目睛瑩然而能動也。(用《詩敘》初稿本)
白石五十七歲。
重來北京。冬,又還湘省親。
《白石詩草自敘》雲:
己未,吾年將六十矣,乘清鄉軍之隙,仍遁京華。臨行時之愁苦,家人外,為予垂淚者尚有春雨梨花。過黃河時乃幻想曰:“安得手有嬴氏趕山鞭,將一家草木同過此橋耶!”
到京華,重居法源寺,以賣畫刻印自活。朝則握筆把刀,惟夜不安眠,百感交集。是誰使我父母妻子別離,戚友不得相見?枕上愁餘,或吟詩一二首,覺憂憤(一作憂悶)之氣從舌端出矣。平時題畫亦然。故集中多絕句,皆非劌心肝而出者。(參用《詩敘》兩稿本。)
是年九月,納副室胡氏,名寶珠,四川酆都人(生於光緒二十八年壬寅八月,小於白石四十歲)。
白石《祭陳夫人文》雲:“吾妻不辭跋涉,萬裏團圓,三往三返。為吾求如婦寶珠以執箕帚。”寶珠姓胡,家在四川酆都縣轉鬥橋胡家衝,父名以茂,為篾工。(見《三百石印齋紀事》)祭文中記陳夫人三次北來,均未記年月。
《白石詩草》中有兩處提及胡姬,均稱做“寶姬”:一見於詩題,謂“寶姬多病,侍奉不怠,以詩慰之。”題下自注雲:“寶姬自言有姊從朱姓,有弟名海生,忘其居住地名。”另一處是“題畫”詩的自注,謂“寶姬為餘理紙十年,餘畫中之巧拙,必能直指言之。”
因聞湖南有戰事,還家省親。《白石詩草》卷二有詩題雲,“己未,三客京華,聞湖南又有戰事,將欲還家省親,起程之時有感而作。”
白石五十八歲。
攜子如、移孫同回北京。
《白石詩草》卷四,題《老少年》詩有自注雲:“庚申春,餘攜子如、移孫就學京師,至蓮花山下忽大雨,避雨舊鄰家。時老少年方萌動。”
同書卷二有《避亂攜眷北來》詩雲:“不解吞聲小阿長,攜家北上太倉皇。回頭有淚親還在,咬定蓮花是故鄉。”(自注:“蓮花,山名。”)
自法源寺移居宣武門內石鐙庵,大概在這次回北京之後。
正月至三月之間,有花果畫冊,此冊有題記數則,其一雲:
老萍親種梨樹於借山,味甘如蜜,重約斤許,戊己二年避亂遠竄,不獨不知梨味,而且孤負梨花。
此可與上年所記“春雨梨花”的回憶參看。其一雲:
朱雪個有此花葉,無此簡少。
其一雲:
餘畫梅學楊補之,由尹和伯處借鉤雙鉤本也。友人陳師曾以為工真勞人,勸其改變。
《白石詩草》卷三,《友人重逢呈畫梅》詩有句雲:“雪冷冰殘肌骨涼,金農羅聘遜金陽。”自注雲:“尹和伯名金陽,畫梅空前絕後。”
尹和伯湘潭人,清末以畫梅著稱於時。
白石在二十五年之後印行此冊,自題詩雲:
冷逸如雪個,遊燕不值錢。此翁無肝膽,輕棄一千年!
自跋雲:
予五十歲後之畫,冷逸如雪個。避鄉亂,竄於京師,識者寡。友人師曾勸其改造,信之,即一棄。今見此冊,殊堪自悔,年已八十五矣。乙酉,白石。(乙酉是民國三十四年,“雪個”即八大山人。)
是年夏,直皖戰起,白石攜子孫自石鐙庵移居東城帥府園以避兵,有《避難》詩記其事雲:“石鐙庵裏膽惶惶,帥府園間竹葉香。(自注:庚申,餘攜子如移孫父子祖孫三人避兵帥府園友人郭憨庵家,帥府園為外人保衛界也。)不有郭家同患難,亂離誰念寄萍堂。”
石鐙庵的老僧好蓄雞犬,晝夜不斷啼吠,故白石在直皖戰事停止之後,不再搬回石鐙庵,而遷居於西城的觀音寺內。又因寺內佛號鍾聲,睡不成寐,故又遷三道柵欄,後又遷鬼門關外。識朱悟園(羲胄)、林琴南(紓)、徐悲鴻、陳散原(三立)、賀履之(良樸),皆在遷居觀音寺以後。
我的《瑟齋日記》民八:“四月十七日五時半過法源寺晤齊瀕翁及楊潛庵(昭俊,湘潭人),話鄉情,覽何字。”民九:“五月廿四日,夜,齊白石翁至,久話。”是時家父亦來北京也。“六月廿九日,瀕翁率其子孫至(三子子如,長孫移孫也)。”“七月十四日,侍父親及張裕恂(蔚瑜)到齊瀕翁處,已遷東城矣。”時正值直皖戰爭,東城向稱保衛界也。自是常來與家父劇談。“八月八日,八時,隨父及裕恂至帥府園六號齊瀕翁處,看畫及詩。”十八日,“次煌(林世燾,平樂人,甲申翰林)及瀕翁來,麵後餘同至西城觀音寺,為看房子,坐朱悟園處。”“廿四日,至觀音寺聽講……(時圓瑛和尚在此講《楞嚴經》)梁任公亦至。坐瀕翁處,新遷來此者。”“卅一日,同遇夫(楊樹達,長沙人)過觀音寺問房屋,坐白石處。”又白石營居鬼門關——後改名貴人關時,堂上懸掛王湘綺所書“寄萍堂”橫額,自題詩雲:“淒風吹袂異人間,久住渾忘心膽寒。馬麵牛頭都見慣,寄萍堂外鬼門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