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次子良黼病死。(白石有《祭次男子仁文》,略道自己的生平,節抄在此,可印證前此十餘年間的事:“吾居星塘老屋,灶內生蛙,始事於畫,為家口忙於鄉裏。仁兒兄弟雖有父,實若孤兒。前清光緒廿六年春,借山獅子口居焉。仁兒年六歲,其兄十二歲,相攜砍柴於洞口;柴把末大如碗,貧人願子能勤,心竊喜之。夏,命以稻草棚於塘頭守蓮,一日吾入自外,於窗外獨立,不見吾兒,往視之,棚小不及身,薄且篩日,吾兒仰臥地上,身著短破衣,汗透欲流,四旁野草為日灼枯,餘呼之曰:‘子仁!睡耶?’兒驚坐起,抹眼視我,淚盈盈,氣喘且咳,似恐加責。是時吾之不慈尚未自覺也。卅二年冬,買山於此處,至民國二年秋,八閱寒暑。八年之間,吾嚐遊桂林及廣州。吾出,則有吾兒省祖理家,竹木無害。吾歸,造寄萍堂,修八硯樓,春耕小園,冬暖圍爐,牧豕呼牛,以及飯豆芋魁,摘蔬挑筍,種樹養魚,庋書理印,琢石磨刀,無事不呼吾兒。此吾平生樂事也。兒事父母能盡孝道,於兄弟以和讓,於妻女以仁愛,於親友以義誠;閑靜少言,不思事人,夜不安宿,絕無所嗜。年來吾歸,嚐得侍側,故能刻印。因宣統三年之變,急於防害,始習槍擊,遂至好獵。世變日亟,無奈何,九月初六日忍令兒輩分爨。十一月初一日,吾兒病作,初八日死矣……初三日尚坐吾廚下,手攜火籠,足曳破布鞋,鬆柴小火,與母語尚愁其貧,不意人隨煙散!悲痛之極,任足所之,幽棲虛堂,不見兒坐;撫棺號呼,不聞兒應。兒未病,芙蓉花殘;兒已死,殘紅猶在。痛哉心傷!膝下依依二十年,一藥不良,至於如此!……”)
白石所造之寄萍堂,後院有竹筧通泉,客來燒茶,不待挑水。室內陳設雅潔,作畫刻印之幾案,式樣古簡,皆自出心裁。大約清末民初數年間,是白石鄉居清適,一生最樂的時期。他那時也實有“終焉”之誌。他的創作天才多表現於日用的門窗幾席間。所禦都具機軸,非凡品。民六避亂離鄉以後,環境才促使他更擴展到藝術上進一步的成就。
白石五十二歲。
家居。
《借山吟館詩草》有詩題雲:“甲寅雨水節前數四日,餘植梨三十餘本。”
是年夏,白石的六弟純楚死於湘潭。《借山吟館詩草》有《題六弟小影》詩,題下自注雲:“戊申夏餘戲為畫小影,壬子冬病歸,甲寅夏死矣。因題之。”
白石五十四歲。
山居,臨張叔平畫。是年九月,白石於鄉間獲觀鄰人藏畫四幀,原題有“柏酒”、“益壽”、“拜石”、“筆林三百八株之餘子”等字樣。白石臨摹一過,自題雲:“餘見其畫筆題字及印章,實係張叔平先生手跡,世人不有萍翁,誰能辨之?”自臨畫幅又加題雲:“戩齋七兄來借山,見餘臨張叔平先生畫,意欲袖去。餘知叔平先生與文肅公為同年友,非獨喜餘畫,遂欣然贈之。丙辰十月,璜記於寄萍堂。”(熙按:張叔平名世準,湖南永綏人,道光己酉舉人,與文肅同年。擅丹青,工篆刻。白石客泉山黎家時,每假閱而臨習之。是亦其畫學淵源之一。)
白石五十五歲。
夏五月,避鄉亂,到北京。適逢張勳複辟,段祺瑞於馬廠出師致討,遂又到天津避兵。《白石詩草·京師雜感》詩有自注雲:“餘陰曆五月十二日到京,適有戰事,二十日避兵天津,火車過黃村、萬莊,正遇交戰,車不能停,強從彈雨中衝過。易實甫猶約聽鮮靈芝演劇,餘未敢應。”又,《白石詩草自敘》雲:“丁巳春,湘中軍亂,草木疑兵,複遁京華。”
樊山本年六月初三日有五言律詩一首贈白石,其小序雲:
瀕生以丁巳五月至京,適有戰事。兵後將歸,賦詩為贈,即題其集。
《自記》雲:“丁巳避鄉亂,竄入京華。舊識知詩者樊樊山,知刻者夏午貽,知畫者郭葆蓀,相晤。璜借法源寺居之,賣畫及篆刻為業。識陳師曾(衡恪)、姚芒父(華)、陳半丁、羅癭公(惇曧)兄弟(癭公弟敷庵、悖)、汪藹士(吉麟)、蕭龍友(號息園)。”
白石此次到北京,初未住在法源寺,我的《瑟齋日記》:“民國六年八月廿六日,下午四時半過排子胡同〔前門外西河沿〕阜豐米局〔內有一大所公館,郭葆蓀家寓此。〕訪齊璜翁,不晤,歸。”十月七日下午又往訪,仍不晤。“二十三日晚飯後,齊瀕翁、朱子翁〔子佩,一號師晦,名德裳,湘潭人〕至。”是時我往宣外香爐營西橫街,又是年白石為楊潛庵刻“枕善而居”印跋雲:“餘嚐遊四方,所遇能畫者陳師曾、李筠庵,能書者曾農髯、楊潛庵先生而已。李梅癡能書,贈餘書最多,未見其人,平生恨事也。潛庵贈餘書亦多,刻石以報,未足與書法同工也。丁巳七月中,齊璜並記,時二十日,由西河沿上移榻炭兒胡同。”按:所居排子胡同即在西河沿;陰曆七月二十日為國曆九月六日,故我十月七日往訪不晤,是他已移榻了。炭兒胡同亦郭宅,有同寓者與白石不相能,故白石不久又移榻法源寺與潛庵同寓。他又為潛庵刻“視道如華”印跋雲:“餘二十年來嚐遊四方,凡遇正人君子,無不以正直見許。獨今年重來京華,有某無賴子欲騙吾友(按:‘吾友’係指郭葆蓀),吾友覺,防之,某恐不遂意,尋餘作難,餘避之潛庵弟所居法源寺如意寮。傾談金石之餘,為刊此印。丁巳八月廿八日,兄璜並記。”潛庵又謂:據前印跋語,民六時,白石尚未與清道人相見,後三年即民九,清道人遂歿,其間白石並未曾至寧滬,似此,壬寅“識李梅庵兄弟叔侄”,殆未識其本人;己酉“尋李梅庵於南京”,似亦未晤。我因逕詢白石,他記得在清宣統間,清道人兄弟二人曾到湘潭,寓城內郭武壯祠,相訪未值,但最後似曾見了一麵。是年六月初三日,樊山題《白石詩草》雲:
瀕生書畫皆力追冬心。今讀其詩,遠在花之寺僧之上。……冬心自道雲:“隻字也從辛苦得,恒河沙裏覓鉤金”。凡此等詩,看似尋常,皆從劌心肝而出,意中有意,味外有味,斷非冠進賢冠,騎金絡馬,食中書省新煮頭者所能知。惟當與苦行頭陀在長明燈下讀,與空穀佳人在梅花下讀,與南宋前明諸遺老在西湖靈隱昭慶諸寺中相與尋摘而品定之,斯為雅稱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