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逵夫
清代學者焦循說:“一代有一代之所勝。欲自楚辭以下撰為一集,漢則專取其賦,魏晉六朝至隋則專錄五言詩,唐則專錄其律詩,宋專錄其詞,元專錄其曲。”焦循《易餘籥錄》卷一五。王國維在《宋元戲曲史》第十二章引述焦氏之說,在該書《序》中又說:“凡一代有一代之文學。楚之騷,漢之賦,六代之駢語,唐之詩,宋之詞,元之曲,皆所謂‘一代之文學’,而後世莫能繼焉者也。”賦在漢代各種文學作品中留下的作品最多,而且反映了漢代的社會風貌與時代精神,產生了一些名家名作,對後代的影響也很大。曆來人們將漢賦與楚辭、唐詩、宋詞、元曲相提並論,不是沒有原因的。
賦在漢代的興盛,社會方麵的原因有四:(一)劉邦是楚人,對楚文化情有獨鍾,其得天下之後仍喜著楚衣,即是證明。因此,從漢代初年就形成以屈宋辭賦為代表的先秦辭賦得以流行的政治背景。(二)很多楚地文人如陸賈、莊忌、朱買臣等先後集中於漢朝廷之中,時時以辭賦進獻於皇帝,也使皇室其他成員和大臣形成看重辭賦的風氣。(三)諸侯王之中,封於淮南的劉安和封於吳地的劉濞都喜好文學,他們自己既為楚人,又被封於楚地,對賦又有較大的興趣,而他們周圍網羅的人才也多以辭賦見長。因而凝聚了一部分搜集、編輯、創作辭賦的人才。(四)在經曆漢初休養生息的幾十年之後,國勢強盛。先有文景之治,後有武帝的開疆拓土,削弱諸侯,武功烈烈。意識形態方麵也漸漸趨於一致,終至“罷黜百家,獨尊儒術”,達到與中央集權相一致的統一。因此既需要有人來歌功頌德,也需要有人來推動這些文治武功。
文學本身發展方麵的原因,首先是楚辭與先秦辭賦為漢賦各種體式的繁榮與發展奠定了基礎,積累了豐富的經驗。賦的特征是“鋪排”和“不歌而誦”。漢賦根據先秦時辭賦創作在語言方麵積累的經驗,突顯了這兩個特征,使賦的共同的風格與特色更加鮮明。鋪排的目的是要在語言上顯示出美的特征,因為文學是語言的藝術。先秦辭賦在排比當中已有對偶。對偶不僅體現著漢語靈活變化、便於安排布置的特征,也體現著漢字表意功能強,有一定的引導、暗示性的特征,可以使語言在表現出建築美的同時,帶有對稱美與色彩美。漢賦在這方麵有成功的實踐與探索,不僅詩體賦、騷賦中頗多對句,文賦中也時有對句。如《子虛賦》在以“楚王乃”領起的一段文字:
駕馴之駟,乘雕玉之輿;靡魚須之橈旃,曳明月之珠旗;建幹將之雄戟,左烏號之雕弓,右夏服之勁箭。陽子驂乘,孅阿為禦。
大體為兩兩相對,頗為工穩,個別為三句排比,但從句子結構、相同位置上的詞的詞性、句中詞與詞的關係等方麵看,也仍然相對,形成多句對的特征(這種多句對隻有賦和元曲中有,一般歸入排比)。其他如“駕車千乘,選徒萬騎”,“掩莵轔鹿,射麋格麟”等,都極工穩。夾在散句中的對句更多。還有些是複句對,如:
交錯糾紛,上幹青雲;罷池陂陁,下屬江河。
其土則丹青赭堊,雌黃白坿,錫碧金銀,眾色炫耀,照爛龍鱗;其石則赤玉玫瑰,琳瑉昆吾,瑊玏玄厲,碝石碔砆。
其他如“其東”如何,“其南”如何,“其高”如何,“其埤”如何,“其西”如何,“其北”如何,“其上”如何,“其下”如何,總體來說是排比,但也多以對句的形式表現之。這些手法在先秦辭賦中都可以看到,但漢賦中運用得更多、更集中;同時,它完成各種體式的賦的共同特色,也顯得更為嚴重突出。
其次,賦這種文體是以文賦為主體,尤其以騁辭大賦為標誌,鋪張揚厲,氣勢開闊,“苞括宇內,總覽人物”(司馬相如語),更適合於空前強大的大漢帝國開疆拓土、耀武揚威、歌功頌德的需要,更適合於表現大漢帝國加強中央集權,表現天子至高無上權力和皇家宮苑的華奢廣大、京都形勝的壯麗繁華。因此說,漢賦的發展繁榮,是與統一的漢王朝的建立與走向鼎盛相一致的。漢賦彪炳於後世,為曆代史家所推崇,為後人所津津樂道的,是散體賦,尤其是騁辭大賦。這由《昭明文選》所選篇目即可以看出。
漢賦在其達於鼎盛之時,不僅內容、題材豐富多彩,而且各種形式齊全。漢賦基本上有四種形式:
(一)文賦(或稱為“散體賦”。我以為“散體”應是相對於“駢體”與“律體”而言,指文賦在魏晉以前的形式和宋代以後的所謂“新文賦”。文賦中的駢體和律賦是並不散的,故以稱“文賦”為宜)。這是賦的主體,漢代以後兩千多年中,在各體賦中數量最多,各個時代賦在題材、語言、風格上的變化也主要是就文賦而言。戰國和漢代時的基本上是散體(可稱作“散體賦”),其中篇幅宏大,以鋪排與氣勢勝者學者們稱作“騁辭大賦”馬積高先生《賦史》稱作“逞辭大賦”。按東方朔《七諫·謬諫》:“不及君而騁兮,世孰可為明之。”又《漢書·揚雄傳讚》:“辭莫麗於相如,作四賦,皆斟酌其本,相與放而馳騁雲。”又孔融《薦禰衡表》:“飛辯騁辭,溢氣坌湧。”又《文心雕龍·辨騷》:“則顧盼可以驅辭力,咳唾可以窮文致。”《詮賦》:“枚、馬播其風,王、揚騁其勢。”《雜文》:“子雲所謂猶騁鄭衛之聲,曲終而奏雅者也。”皆以“騁辭”為說。劉師培《論文雜記·八》論各體之賦雲:“騁辭之賦,陸賈以下二十一家是也。”首先提出“騁辭大賦”之說。其《南北文學不同論》雲:“蓋屈原陸賈,籍隸荊南,所作之賦,一主抒情,一主騁辭,皆為南人之作。”也稱作“騁辭”。今依劉師培,稱作“騁辭大賦”。;魏晉南北朝演變為駢體賦(前人或稱俳體,易同“俳諧之賦”相混。宜稱為駢體賦),唐代發展為律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