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1 / 1)

叔叔敲響駕駛艙的窗玻璃,穿過巨大的馬達聲對我喊:“你要看的,李木石!”

我從窗玻璃看出去,李木石坐在破舊的摩托艇上,蹺著二郎腿,嘴裏叼著燒了半截的香煙。他把煙拿下來時,嘴角向下扯了扯,左嘴邊的疤痕也跟著像弓拉開,乍看像在對你笑。我把引擎停下,船順水自己漂。沒了馬達聲,運河安靜下來。叔叔蹲在船邊,兩隻胳膊架在膝蓋上,對著河汊口說:“我說老木,看啥呢?扔了煙跟老子走吧!”

“操,老婆孩子在呢。”李木石眯著半隻眼說。

叔叔一屁股坐船幫上,撩起水四下甩了甩。“那看老婆孩子去,別讓人撞爛了你的遊樂船!”叔叔說,問我,“你想問點啥?”

我搖搖頭,什麼也不想問,我就想聽聽這次李木石會說什麼。按時間順序,由遠及近,麵對同樣的問題,前幾次他的回答分別是:

1、哪好意思,你看這政府才安排幾天。

2、走啥走,管著一堆遊樂船哪!

3、走不開啊,這幫小狗日的玩起來沒個譜,不攔著不行。

4、你以為我他媽是你啊,說走拍屁股就能走?

5、陳子歸,不刺激我你會死啊?

每一次都是在這地方。運河離石碼頭三百米的地方,一條支汊流進市區,成了裏運河,遠看就是一條明亮的布帶子被風歪歪斜斜地吹進了樓群裏。我們家就在石碼頭,上了碼頭,往裏走就是花街,著名的花街。照政府工作報告上說的,咱們這地方發展起來了,前途無量,得向中等發達城市進軍。聽起來像宏偉的五年計劃和十年計劃。聽說城市發展計劃裏也是這麼說的。反正現在很多樓是蓋起來了,騎著破摩托艇的李木石在水麵上浮蕩,他的背景就是連綿的大大小小的樓房。他幹瘦的長身板在硬邦邦的城市比照下,有點像冬天大風裏的樹,葉子摘光了,就剩下光禿禿的細高枝幹。可能是因為他穿灰色的工作製服的緣故。現在大夏天,太陽當頭照,我坐在駕駛艙裏覺得屁股和後背直炸痱子。

念大學那幾年,寒暑假回家我都要給叔叔押船。他在運河上跑長途,這條水道上都知道花街的陳子歸是個人物,幾年了沒遇事,一個人跑也能逢凶化吉。水道不太平,不是天災就是人禍,多少你總會撞到一點。其實叔叔沒什麼高招,就一條,會跑。他就是知道什麼時候該停,什麼時候該加速,不會為了趕時間錯過碼頭,落在半道上。憑直覺。吃水飯之前,叔叔開了多年的卡車,天涯海角地跑,腦子裏有一幅完整的中國交通圖和中國交通事故分布圖,這事故既是交通事故,也是打砸搶剪徑敲詐勒索等事故。他知道怎麼躲閃和繞著走,長久練出了敏銳的直覺,空氣裏味道一不好,踩油門就走人。他把這種讓人絕望地羨慕的才華帶到運河上。我來押船純屬興趣,我喜歡到處跑,小時候的理想就是當司機,把車開到美國西部去,穿牛仔服,戴牛仔帽,抽煙喝酒大聲唱歌,穿行荒草連天的野地裏。天蒼蒼,野茫茫,大姑娘喊破了嗓子不見郎。這是當年叔叔跑卡車長途時經常唱的下流小調。那時候我就給他押車,不管我力氣多大,多個人壯膽讓人踏實。押車時我學會了開車,現在押船,我又學會了開船。叔叔樂得逍遙,困了、熱了、累了都問我:小多,要不練練手?我就屁顛屁顛鑽進駕駛艙裏。

要說叔叔一次沒撞到事,那是瞎說。被河盜攔過,因為認識,擺擺手就走了。那次我就在船上,河盜之一是李木石。

河盜是個文雅詞,我叔叔喜歡把這詞掛在嘴上,理由是他的侄子,我,是個讀書人。他對他的搭檔秤砣說,老砣子,我們家大學士陳小多來了,放你幾天假,回家跟你老婆睡覺去吧。秤砣說,遭了水賊算誰的?我叔叔說,屁,當然老子頂著,讓你白睡老婆你還磨唧了!以後別張嘴閉嘴水賊、河賊、水虻子的,那是河盜,書麵語,我們家陳小多是讀書人。我就代替秤砣坐進了駕駛艙。我們的船和另一條從高郵來的船並肩走,都是單放船,裝的同一個老板的麥子。快到小鬼汊那兒,叔叔忽然把腦袋伸進駕駛艙,跟我說:

“過會兒,我叫你快你就快,叫你慢你就慢,明白了?”

雖然之前沒遇到,我也知道有情況了。叔叔的兩根眉毛拚命往上拽,整張臉都變嚴肅了。他從我身後抽出一根鐵棍。我聽見他在跟高郵船說話。

“老羅,抄家夥,”叔叔對高郵船的船老大羅胖子說,“味兒不對。”

羅胖子一向大大咧咧,身上斜挎著一個綠色軍用水壺,裏頭裝的是糧食白酒,逮著空就擰開來咪一口。船尾正在下鉤,準備把晚上的下酒菜釣上來。“子歸,沒熱傷風吧你?”老羅說,“這夕陽無限好,眼看近碼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