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個碼頭是鶴頂,我們要在那裏過夜。已經不遠了。叔叔往西半天指了指,太陽落山的地方一團黑雲;叔叔又指了指前邊的小鬼汊,那一片蘆葦在風裏昏暗地湧動,如同一堆渾厚的烏雲落在運河上。小鬼汊多蘆葦,古往今來就有蘆葦生生不息。天氣好時,很多獵人喜歡搖船進去打鳥;深秋的時候風景也好,蘆花飄飛,小鬼汊一片蓬鬆柔軟的白,看著心裏溫暖。天不好,或者有風的夜晚,就是另一回事了,蘆葦搖晃,聲勢陰沉又淒厲。傳說清兵入關後,在蘆葦蕩裏燒死了很多人,從此天陰夜黑有冤鬼唱歌,所以得了名字叫小鬼汊。這個陰森的地方常出事,隔三差五就從蘆葦蕩裏漂出具屍體,打劫的水賊也經常在裏邊出沒。天一暗,小鬼汊就不像個好地方。羅胖子看著蘆葦蕩黑下來,像藏了千軍萬馬,聲音就糠了,強努著笑:
“子歸,不能吧。”
叔叔說:“有鬼沒鬼先抄家夥。”然後對我和羅胖子的船喊,“馬力拉到最大!”
我開始加速,加到最快。還是不行,兩艘摩托艇眨巴兩下眼就追到了船後,我還回了一下頭,還是沒看見他們是怎麼從小鬼汊裏衝出來的。一艘船邊貼著一艘摩托艇。我們的單放船跑掉船幫也跑不過他們。叔叔敲敲駕駛艙,停下。
兩艘船停下了,摩托艇橫在我們前頭,那兩個水賊像模像樣地戴著擋風頭盔,各盯著一艘。我叔叔和羅胖子站在甲板上,腳底下都是一根鐵棍。
叔叔說:“哥們,讓個道吧,要不一塊兒喝兩杯。”
攔在羅胖子船頭的那家夥扭過頭看我叔叔,笑聲從頭盔裏甕甕地發出來。他把頭盔拿掉,張嘴就罵:“操你媽,子歸啊!早說是你老子就不出來了!”
叔叔抹了一把汗。在水上跑,大麻煩小麻煩都是惡心,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大家求的就是一個和氣生財;跑陸路長途更講究,車輪輕易不碰死貓死狗的,見了件破衣服也得繞著走。叔叔說:“操你媽個李木石,往外跑也不長個眼!”
李木石說:“屁,我不掐不算我怎麼知道。老朱,咱們撤。”
他的搭檔發動摩托艇,準備撤。我叔叔攔住他們,問羅胖子,釣上來沒?羅胖子扯扯魚線,說上了上了,大個兒的。拎上來,三斤多重的草魚送了李木石和老朱。算打發了。叔叔的意思是,讓人空手走,對誰都不吉利。
羅胖子也挺高興,逃了一劫,一臉酒後的幸福表情。“個子歸,你狗日的鼻子比狗還靈!那夥計你認得?”
當然認得,一條街上長大的。前些年,花街上的男人跑船的不少,下了石碼頭就是運河,來來往往的船,隨便跳上哪一艘,水上的生涯就開始了。就因為容易,所以吃水飯反倒被看不上。但凡有一點像樣出路的,都不吃這碗飯,整天在水上跑,十天半個月不著家,上了碼頭覺得地球都在晃。主要是沒出息,撐死了你混成個船老大,那也難發大財,混不成就是個出苦力的。使蠻勁兒是個青春飯,過了四十你就腰不是腰腿不是腿,上了船沒準是拖累。李木石他爸就跑船,一輩子最恨的就是水,所以給兒子取名要木要石,堅決不碰水。他希望兒子能在硬邦邦的地方過上好日子。但你怕什麼就來什麼,李木石就喜歡水。從小遊水就比別人好,站在水裏,全身就一隻腳動,他也能比別人更快地遊到對岸;在水底下憋氣能頂別人兩三個時間長。我叔叔比他小五歲半,小時候跟在他屁股後頭玩,下了水就被拖得死皮賴臉。李木石那狗日的,我叔叔說,兩隻眼要是長頭頂上,那就是條魚。
沒考上大學,李木石就上了船,他爸攔不住。我叔叔開卡車那幾年,李木石他爸想讓兒子跟我叔叔學開車,李木石堅決不從,離了水他活不了,你看著辦吧。他在碼頭上請下遊盱眙的一個船老大喝了頓酒,就上了人家的船。以後幾年都這樣,給別人搭幫子,誰是船老大,看上他,他就跟誰走。都是貨運船,大老板買了幾條船,雇幾個船老大,船老大再去雇幫手,上貨、運貨和卸貨,大家就這麼運河上下遊地跑。李木石他爸就是大老板雇的船老大,幹了半輩子,才算置辦起家業,有了房屋和地,花錢給兒子娶了媳婦,剩下的錢剛好夠自己買一條單放船。要是老李直接拉兒子上船做副手,什麼事都沒了,他不要李木石,不聽老子的話,你他娘的野去吧,雞找蟲子狗刨食,老子養不了你一輩子。李木石也不屑跟他爸跑,爺倆多少年都不對付,三句話多,兩句話少,到第四句絕對吵起來。老李是個守舊派,規矩多,李木石覺得船跑不了十裏他就能被煩死。兩相不見,都自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