拴錢帶根水去了一樓的主艙。主艙供著三位大神,分別是龍王爺、財神爺和觀世音菩薩。你無法想象,這樣的遊船上還有這等神聖的去處。白臉不認為這是對神佛的褻瀆,眾生平等,妓女和賭徒更需要神靈保護和拯救。話說回來,這裏的香客主要是客戶,白臉不但要滿足客戶的身體需求,還要滿足客戶的精神寄托。拴錢從服務員那裏請了香,一一叩拜,然後給每個神靈麵前的捐箱捐了二百元,服務員立即拿來一個本子,翻到拴錢名下作了登記。船戶們從來不擔心這些錢的去處,他白臉再牛,終究是在神靈眼皮底下過日子。每年年底白臉都貼出一張告示,公示各人捐錢的去處,或是寺廟,或是紅十字會,他本人也掏出一個大數目,列入其中。船老大們說,看來白臉也不是天不怕地不怕,敬畏之心,人皆有之。倒是岸上有些和尚無法無天,一炷香能報出天價,設了圈套恨不得把香客的錢袋掏空。
根水也請了香,卻隻跪拜龍王爺一神,口中念念有辭。拴錢知道他是求龍王爺保佑他爹娘。他爹羅金寶做過村支書,曾經是固城船幫裏的船隊老大,去年農曆七月,突然間倆口子活不見人,死不見屍,隻留下一條空船漂泊多天才被人發現,船上還留著回家準備鬼節祭祀的香燭紙錢。都說是撞了鬼,根水當然不信,懷疑是遭了搶,被丟了長江。根水磕頭,請龍王爺讓江中的魚鱉別啃咬他爹娘,拴錢的眼窩就有些洇濕,船幫裏哪個老大都有一根痛筋,隻在神靈麵前才觸動它。
根水立起身,淚流滿麵。根水難受,拴錢看著也難受,說,走吧,去茶室坐一坐。
茶室裏人不多,來茶室的都是上年紀的水手,他們家裏有負擔,每張鈔票都為兒孫盤算好了用途,來茶室就隻喝一壺茶,別的不要,老哥們湊一起談天說地。拴錢進去,坐著的幾個人都起身招呼,長江的船幫裏沒有幾個人不認識拴錢這張麵孔。拴錢在服務台先替他們付了茶錢,又要了煙給每人發了一包,才坐下喝茶抽煙。
根水立在身後,拴錢不想這孩子心裏悶得太苦,抽出一杳鈔票說,想做什麼做什麼,尋個開心去。根水說,叔,我哪裏也不想去,我就喜歡聽你們說說話,比書上長見識。拴錢把錢收了,根水已幫他拆了煙,發了一圈,又按亮打火機,給在座的一一點上。有人問,誰家的孩子,知書識禮,細皮嫩肉的,是上船玩的吧?根水說,我是羅金寶的兒子,在拴錢叔船上做水手。幾人都不知道說什麼好。沉默了一會,一個蓄大胡子的說,我跟你爹相熟十幾年了,出事之前在南通港一塊喝酒,你爹說有個水手要走,問我肯不肯去他船上,我說等這邊合同滿了再說,可我再找他就聯係不上了。另一個水手問,找到凶手了嗎根水搖頭。按說你爹的船是空船,二千噸的船船幫有幾十米高,江匪的小艇也夠不著,我估摸著,是不是船上有人起了黑心。大胡子說,也難講,現在的搭鉤用射槍了,射幾十米高一點沒問題,我們在烏龜洲歇夜時就遇上過,我們發現得早,船多,幾十號人都操了家夥守在船舷邊,那幫人見勢不妙,搭鉤顧不上收,就溜了。有人說,江匪也精明,知道空船返航時船上肯定有錢,至少得留著去上江買沙的錢,他們掐準了的。這江上的日子越來越不太平了,從前,上船也就要錢,現在連命也要了。大胡子說,那是,現在的江匪見識大了,好多人都是去南方闖蕩闖不下去才回來做江匪的,在他們眼裏,殺個人等於殺個雞鴨。根水問大胡子,叔,你有沒有聽我爹說,那個要走的水手叫什麼名字?大胡子眯著眼,想了想說,沒說什麼名字,說了個外號,好像叫爬蝦,對,就是叫爬蝦。
船隊分成四組,分別在白臉的四條打沙船處排隊。拴錢這一組老三的船排前,先裝,拴錢是船隊老大,他得等船隊都裝完才裝。等老三裝好沙和後麵的船換位時,拴錢吃了一驚,老三要錢不要命了,他船上的沙在艙口堆了尖,船邊已經上水,水手走過去濺起一個個水花。拴錢抓過對講機,說三寶你以為是裝草垛呢,還敢堆尖!你那船用的什麼鋼板你自己清楚。拴錢不能說得太重,船上說話講究吉利,拴錢說,你下了錨趕緊給我把沙尖鏟進江裏。老三在對講機裏發出一串笑聲,說,哥,你是越活越膽小了,我查了天氣預報,這幾天沒大風,不裝白不裝,不賺白不賺。
忙完,已經後半夜了,拴錢蹲到船尾解大便,船上有衛生間,裝修得像賓館裏一樣高檔,但拴錢坐在上麵拉不出屎,拴錢蹲在這裏身體舒暢心裏舒暢,兩條船並排泊著,船體深深地埋在江水中,遠遠看去隻看得見船尾兩座駕駛樓,大船的高,有三層,小船的矮,是兩層,肩比肩挨著,像是他們兄弟。拴錢掏出一根煙點著,美滋滋吸了一口,這一船沙到上海龍華碼頭卸下,也就四天時間,除去買沙錢、油費等開支,淨賺就是二、三萬。這還是“宏觀調控”了,沙價降下來了。拴錢不缺錢,這條兩千噸的大船沒有一分錢外債,拴錢喜歡看存折上的數字不停地往上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