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2 / 3)

再見到白臉是在幾個月後,固城船幫和安徽船幫發生了一次械鬥。起因是為了排隊裝沙。正值浦東開發高峰,上海沙碼頭沙子供不應求,沙價自然就高了上去。羅老大帶著船隊到白臉這裏裝沙,白臉那時也隻有兩條打沙船,船隊隻能散開落錨排號。沒想到安徽一支船隊斜刺裏擠了上來,首尾相聯,像是等紅燈的車隊,明擺著是擠兌固城船隊。羅老大帶著拴錢等幾個船長們找白臉手下的人討說法,可那小子愛理不理,羅老大急了,多等一天船隊的損失就是幾十萬,羅老大率先駕著自己的船搶位,兩條船船頭撞到了一起,對方船上的人衝上船來動了手,顯然是有備而來。雙方的大船都放了小船,帶著家夥往羅老大船上趕,羅老大船上隻有一掛繩梯,爬上去的人立即投入戰鬥,搶繩梯的雙方小船也在下麵開辟了新戰場。叫聲哭聲在江麵上響成一片,大船上不時有人摔下船台,小船上的人幹脆跳入江水中肉博,拴錢也上了大船,操起一根長竿,左右揮舞,且戰且退,守住駕駛室,將船挪開,不讓對方的援兵上船。等到白臉率人過來,雙方都傷了十幾個人。這一戰其實沒有贏家,耽誤了一天多,雙方都損失不小,連帶白臉的打沙船也停了大半天,跟著倒黴。等雙方把傷員送上岸,白臉把雙方的船隊老大召集到自己的辦公室,羅老大叫上拴錢一同去了。

白臉的辦公室設在船上,很大,幾乎占了整整一個艙位,出奇的安靜,聽不到船上發動機的噪聲,光線有些暗,仔細打量,才看出牆上都裝了吸音板。白臉坐在辦公桌前,埋頭讀一張報紙,身後站著三個手下。雙方船隊老大進去,怒目相向,隻是在這裏不敢吱聲。

白臉抬起頭,說,來了,坐。

白臉說,開燈,我平時不喜歡太強的光線,可今天話要講在明處。

燈開了,這才看清白臉身後那三個人站姿不同,邊上兩個人背著手,中間那個人卻靠牆大張著手臂,像是十字架上的耶穌,不過他的手心裏釘著的不是鐵釘,而是兩根長長的鋼針,像女人結毛衣的竹針那麼長。拴錢認出,那人正是他和羅老大前去論理的白臉手下。

白臉說,實話實說吧

釘在牆上的那人抬起頭,臉上有掌摑的印痕,說,我該死,我收了安徽船隊一方,是我默認他們搶位的。

一方就是一萬。為了一萬就讓我的船隊少賺幾十萬,羅老大冷笑著說,你要是跟我明說,我給你兩方三方都沒問題啊。

白臉說,我的人我自會管教,現在看看這事該怎麼收場。他把眼光投向安徽船隊的老大,說,你拿個處理方案,凡事都得講個道理,你喜歡鬧騰,不能讓我們為你的喜歡買單吧。

那老大是個黑胖子,沉默了半天,說,我負擔所有的醫療費用。

白臉不看他,自顧玩著手裏的兩根鋼針,拴錢這才發現,他辦公桌上放著一隻竹匾,竹匾裏有許多粗細長短的鋼針。

黑胖子接著說,還有,還有鄭總您的誤工費用。

白臉扔了手中的鋼針,鋼針在桌麵上蹦出清脆的響聲。白臉說,這話在理,沒講完哩。

黑胖子無奈,說,算老子倒黴,再加上他們船隊的損失。

白臉說,好。抬手鼓了幾下掌,那掌聲單調而微弱,在他的辦公室裏顯得陰森森的。

羅老大說,那不行,他還得向我的船老大一一道歉。

白臉說,是嗎,看樣子羅老大是個要麵子的人,這世道,麵子是什麼?麵子就是錢啊。要錢還是要麵子,二者隻能選一個。要麵子是有錢人的事,錢多了才想到要尊嚴,羅老大讓我羨慕。

羅老大立刻臉白了,說,我有什麼錢,氣不順而已,還是鄭總您做主。

出門的時候,白臉指著拴錢說,你留一會兒。拴錢看一眼羅老大,羅老大點點頭走了。白臉說,我是喊你大哥的,到了我這裏,總得多坐一會兒。

屋裏隻剩下他們兩個人。白臉說,這結果你滿意嗎?

拴錢說,謝謝鄭總,我滿意,我們羅老大其實也滿意。

白臉說,我是衝著你來的,是給你麵子。羅老大?彼可取而代之也。

拴錢茫然。白臉說,我是說,你可以取代他做固城船隊的老大。

拴錢忙說,我可不敢,羅老大本來就是村上的支書,當慣了幹部的。再說我也不能這樣做,不在譜子上。

白臉哈哈大笑,長江上本就沒一本規定的譜子,你想怎麼唱就可以怎麼唱,誰敢唱誰就定了調。長江上的道理攥在強人手裏,你們那個羅老大太熊,兵熊熊一個,將熊熊一窩,熊就得受人欺。再說,這老小子做事也拿捏不準分寸了,在我麵前也想得寸進尺,腦子壞了!大哥你這樣的人領頭才能撐得起固城船隊。

這話拴錢當時沒弄清真假,可白臉說者有心。

白臉不僅賣沙,船隊的柴油也由他包辦供應,那一個冬天,柴油供應突然緊張,白臉的柴油價格飛漲,而且質量也明顯下降,機器常常在中途突然熄火。羅老大懷疑白臉賣的柴油中攙入了劣質油,召集船隊中幾個大戶,商量合資造一艘加油船。拴錢說,這事得讓白臉同意,至少事先得知會一聲。羅老大說,白臉主營是打沙,賣油隻是副業,再說,咱的油船專供自己的船隊,不跟他搶生意,這點麵子他會給我老羅的,沒必要前怕狼後怕虎。

羅老大沒想清楚,這樣做其實是在與白臉叫板,是與虎狼爭食,而在虎狼嘴裏掏食是多麼危險,他一念之差遺恨終身。

按慣例,臨近春節,白臉會請客戶吃一頓飯,剛進臘月,他就安排了先請羅老大的船隊,飯局設在岸上的一家酒店,大廳裏擺著十幾張桌子,船長和船工都請,羅老大、拴錢等幾個船老大安排在主桌,白臉親自陪席,每桌上都有一個白臉的手下斟酒。其樂融融,看上去像是一場婚宴。

酒菜上桌,就有人忍不住下了筷子,眾人爭先恐後,隻白臉和他的手下端坐著沒動手。羅老大也挾了一隻雞腿放進盤中,立即有一雙筷子去搶另一隻雞腿,是拴錢同座的一位船長,沒想到被一隻毛茸茸的大手搶了先,抬頭看,竟是白臉身後立著的隨從,那家夥笑咪咪地說,給你。雞腿直接送進了這船長的喉嚨口,卡得他雙眼翻白,一桌人立即放了筷子。

現在,那家夥擦了擦手說,請鄭總給大夥講話。

羅老大將自己那隻雞腿放進了白臉的盤子,低聲說,船上人不懂規距,您多海涵。

白臉仿佛沒看見,說,是肉誰都想啃一口,隻是我手下的人守規矩守慣了,見不得不守規矩的人,你別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