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起來是陳拴錢奪了根水爹船隊老大的位置。
剛進長江的日子,拴錢總覺得渾身的骨頭作脹,這不奇怪,拴錢原先雖說做漁民,在水上的日子多,可畢竟吃住都在岸上,腳上能沾到地氣,搖槳撒網上船下船,胳膊腿都不閑著。現在一天二十四小時都在船上,白天基本上守著籠子般的駕駛艙,就一個握舵的姿態,人站成了雕像,手腳都僵硬了。夏天的傍晚船泊了,拴錢就會忍不住跳進江水中,遊到對岸,又遊回船邊,活動活動筋骨。那天排隊裝沙,得等老半天,拴錢就下了水。
天熱,下水的人不少,都在船頭船尾,擠在一起。拴錢一手托著仰天的草帽,一手劃水,直接朝江心遊去。那裏有一個小小的沙洲,洲上長滿了低矮的樹木和茂盛的雜草,從渾黃的水麵上看去,綠得養眼。江水不同湖水,流急浪大,一口水吞進嘴裏,舌苔上會有一層沙子留下來,讓你老覺得吐不幹淨,要是湖水,吞一口也沒事,等於喝了口礦泉水。拴錢獨自向江心洲遊去,遊一陣,將草帽換一隻手,草帽裏放著他的褲衩和香煙打火機,在水裏你可以一絲不掛,上了岸你得有塊布遮羞。浪頭打過來,拴錢將手中的草帽輕巧地往空中一拋,然後,躲過浪頭的草帽又穩穩落進他的掌心。
他偶爾回頭,才發現有個人追著他遊過來了,那泳姿有招有式,像電視上比賽的動作,拴錢奇怪的是這長江裏怎麼會有這麼白的人,水濁,那小子露出水麵的皮膚在陽光下亮得像是銀子。拴錢用腳掌和肚腹運水,立住身子,像是海洋公園裏豎起身子頂球的海豚。這招數在固城湖叫“踩水”,厲害的角色肩上能扛一籮草灰,遊到湖心島上不打濕。拴錢抬起另一隻胳膊向他招手,那小子仰起頭看 見了,加速奔他而來。近了,拴錢倒下來急急遊幾十米。遠了,拴錢立起身子再招手逗引他。幾個回合,到了沙洲的淺水處,拴錢的腳覓到了光滑的沙土,上了洲,那小子也上了岸,顯然累得夠嗆,大口地喘氣,身子果然白得厲害,居然也是一絲不掛,該黑處也黑,不僅是黑,還有綠,是一根長長的水扁擔草絆在襠間了。拴錢不由得笑了,固城湖有句諺語,不是老子劃水不快,是水草絆住了老子的卵蛋。譏笑的是那種輸了卻為自己找借口的人。
拴錢扔一根煙給他,扔偏了,那小子卻一個魚躍接住了,身手奇快。陽光下,一黑一白兩個赤裸的男子臉對臉點了煙,都不急著說話。
煙抽完,那小子說,大哥,好功夫,教教我。
拴錢說,其實簡單得很,用肚子上的力量擊水。
拴錢伸出手想拍拍他的肚子,手伸到半空,停了,回來拍拍自己黑油油的肚皮。
拴錢說,你剛才遊的那個姿勢,兩手兩腳並攏的,叫什麼來著,蝶泳?實際上用的就是腰和腹的力量,隻不過你那是橫著,我是豎著。
那小子就下了水,拴錢在岸上做教練。其實哪裏像拴錢說的那麼簡單,他總是忍不住用雙手去劃水,拴錢說,你小子笨,沒手了你隻曉得動腳,你要動屁股和腰,要像趴在女人身上一樣用力。那小子試了幾次,真的能在水裏站住了,隻是水還淹在脖子那裏。拴錢又抽完一根煙,那小子還認真地在水裏折騰,拴錢說,上來歇會兒,心急吃不得熱豆腐。
那小子上了沙洲,一邊走一邊還前後顛著屁股,沒水遮著,那動作很下流。拴錢說,做事兒除了做,還得腦子裏捉摸。那小子連連點頭,說,大哥說得對,這活兒不光動屁股還得動腦筋。洲上有很多水坑,坑裏的水比湖水還清澈,小魚小蝦在裏麵自由地遊動,那小子像個孩子,用雙手去捧,看小魚在他的手心裏遊,又輕輕放回水中。拴錢開始有點喜歡他了。
往回遊之前,他在水坑裏逮了一條火柴梗長的小魚握在手心,對著拴錢說,我要舉著它帶到我船上,讓它和我一起活著過江。拴錢笑笑,這小子要舉著一隻手遊回去,還保證他拳心裏的小魚不撒手不捏扁。這挺困難,但拴錢沒有打擊他。拳頭連著胳膊,胳膊連著腦袋,腦袋是他的小命,危急時由不得他,該撤手自會撤手,再說,拴錢跟著他,等於跟了個救生員。
剛出發,對麵有兩個黑影撲過來,看得出是快艇。拴錢想,糟了,這兩隻快艇一左一右,掀起的浪頭肯定讓這小子夠嗆。近了,那快艇卻關了馬達,乖巧地等在那裏,等他倆遊過去,才緩緩跟上。看得出這小子是個不要命的角色,有幾次浪頭打過來,明顯淹過了頭頂,他衝出來,甩一甩臉上的水珠,那高舉的一隻胳膊依然像一隻帆撐在水麵上。最糟糕的一次,他整個腦袋都沉進了水裏,隻剩一隻拳頭浮在水麵上,艇上有人急得跳入江中,卻不敢近前。拴錢慌了,將手上的草帽隨水一扔,潛進江水,將他頂上水麵,他吐了一口水,衝拴錢一笑,那隻舉著的拳頭還是不鬆開,看來這小子不是凡人。快到達時,水裏的人群齊聲為他加油,他臉色白得如紙,沒了一點血色,一隻手抓住了船舷,那一隻拳頭高舉著不讓人碰。拴錢立在水中,見他坐在船幫上,一邊喘,一邊吐嘴裏的沙子,一大幫人圍上去,用幹毛巾擦頭發的擦頭發,擦後背的擦後背,他朝拴錢喊,大哥,過來看看它活著不?他鬆開手,那小魚見了光明,臥在他手心裏一動不動,恰巧邊上替他擦身的人碰了一下他的胳膊,小魚掉進江水中,白肚子一閃逃命去了。這小子突然變了臉色,立即有一隻紋著龍身的手臂斜刺裏揮過來給了邊上那人兩記耳光,那人一愣,雙膝在船板上跪下了。
這小子是什麼人?也太霸道了。
拴錢解圍說,老弟,這小魚肯定活著,它要是死了就漂在水麵上了。
他側身對跪著的人慢聲慢氣地說,這魚也是一條命,我承諾了不讓它死,它就不能死。
走時,拴錢朝他豎了豎大拇指,把在沙洲上他送的那個禮還了回去。
他揮揮手說,大哥,我是白臉,有事來找我。
拴錢手腳一愣,忘了是在水中,差點沉了下去,拴錢說,你是白總?失敬失敬。白臉笑了,說,我不姓白,我叫鄭守誌,有空來找我喝酒。
長江裏有幾個人不知道白臉?可拴錢沒想到他是一個不到三十歲的年輕小子。關於白臉的身世江湖上有多種版本。最靠譜的說法是,白臉本是一船工子弟,頂替父親在輪船公司做了船工,幾年後公司搞下崗,白臉成了第一批下崗工人。他組織了同時下崗的工人去吵去鬧都沒有結果,別人散了,白臉卻賴在船上不走。若幹日子後,先是公司經理在碼頭上失足落水,泡成了死豬才被人發現,接著是船長在船尾拉屎時不明不白掉進了長江,身體被螺旋槳割了十幾道口子,成了殘疾。船長認定是有人在他習慣的蹲位抹了機油,他才會滑下江中,懷疑是白臉。白臉卻已從船上消失,再露麵時航運公司已被他買下,他成了法人。
拴錢知道他的名字時,白臉已成了長江裏黑白兩道舉足輕重的人物。他收服了大股小股的江匪,搖身一變成了擁有多家公司的老總。拴錢所在的船隊就在他的打沙船上裝沙,固城船幫的老大羅金寶提到白臉簡直敬如天神,拴錢卻把他當成了黃毛小子教訓了一通,人家還一口一個大哥。拴錢那時年輕,第一回知道了江湖水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