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宏偉撩起盆中的清水,亮晶晶的水珠從指縫間滑下去,他把整個臉都埋進臉盆,水從四周溢出來,卻把一股清涼送進了沈宏偉的骨頭深處。這個女人對他有過恨,有過憐,有沒有一絲情?沈宏偉答不出。怎麼說呢,有的女人,你即使和她睡了一輩子,你也無法弄清她是一個怎樣的人,小小大概就是這類女人?
拴錢劃著鴨蛋殼在風浪中顛簸而來,拴錢說,老三,沒事吧?三寶說,有事你也來遲了,黃花菜早涼了。拴錢看了一眼貨艙,說,老三,不能停,你們最多才鏟掉十幾噸沙,還得鏟。三寶說,雨停了,鏟了不是白鏟嗎,再過兩天這沙子可都是錢。拴錢說,雨停了,可這風還大,一個浪頭進來就添幾十斤重。三寶還是不依,說,老大,你別瞎操心了,一會兒拉上油布不就成了。
拴錢不是瞎操心,老三的膽子太大了。當初造船,老三打的是賣船的主意,上千噸的船他用的是六毫米的鋼板,而且是卷板,俗稱開平板,是拉回來後開平廠壓平軋開的,它不同於規格板,規格板焊接麵大,焊接時可以雙麵焊,開平板焊接麵小,隻能點焊,承重力就小。老三腦子靈活,他跑到啤酒廠買下了十幾個生鏽報廢的啤酒罐,雇人電割了壓成平板,做了底艙的內板,拴錢勸他勸不下,他反倒笑話拴錢死腦殼。可是老三的如意算盤沒打成,船造成,運沙行情跌了,沒人肯買船了,老三隻能邊跑船邊等機會賣。可是,你老三自己造的船你心裏得有個底,這樣冒險是要出大事的。拴錢要再說什麼,三寶說,哥,別管我船上的事了,我的船我做主,來,喝瓶啤酒壓壓驚吧。拴錢不理他,走到船頭看老三下的錨,老三的錨用的是小型號的,拴錢擔心這季節水深流急,這小錨紮不深,水一衝錨就滑動,千噸的重載船就會勢不可當地向下走,不論是撞上船還是觸上礁都是不敢想。老三的錨倒是下得實,秤砣雖小壓千斤,可是這秤砣畢竟太小,未必壓得住千噸的船,拴錢看著錨鏈上撞出的水花,心裏說,但願今夜水不要太急,平安無事。
拴錢走的時候說,老三,我做哥的最後說一句,今天你得守在甲板上,隨時打電話給我。
三寶說,行,你是船隊老大,聽你的就是了,放寬心睡你的。
拴錢剛回到自己船上,手機響了,是小小。小小說,我睡不著,想跟你說說話。拴錢說,你今天最好不要睡,風浪大,心裏得警惕些。小小說,我才不怕這長江收了我去,就是做一條江裏的魚也比我現在過得自在。拴錢不想聽她胡說,沒吭聲。小小說,你別關機,有件事我一直想告訴你,我怕再不告訴你,我沒機會了。那天,大大在汽車站和你見麵,是我跟蹤了大大,是我害死了大大,不是你,你把心裏這塊石頭搬了,我心也安了。另外,求你一件事,要是我真的死了,你送我一個手機,一定要跟大大一模一樣的手機。拴錢說,你胡咧些什麼,你還嫌這日子亂得不夠?拴錢把手機蓋“啪”的一聲合上了。
老三躺在甲板上,掏出手機給春花打電話,老三有點喜歡這個女人了,每天都得通上幾回話,老三每次都要問她同一個問題,春花,你真的還是處女嗎?春花瘋笑著說,我是處女,你就休了老婆娶我嗎老三說,我就是這樣打算的。春花說,那我就告訴你,本小姐是貨真價實的處女,你娶了不後悔。老三想不通,這小小看上去小家碧玉,冰清玉潔,到頭來卻是一隻破鞋,這春花在渾水中打滾,居然會是黃花閨女。老三自以為腦子比別人聰明,也算不準這世道的女子。每次通話春花總是叮囑他,你的保單得隨時放身上,不怕一萬,就怕萬一。像是一個敬業的保險員。老三摸了摸口袋,沒在,掛了電話就去房間裏找,風大天有些涼意,老三還得扯一床毯子上來。小小已經睡了,雙腿捆著尼龍繩,自從沈宏偉上船,老三就要求她把腿捆上,老三說,你那兩條腿太容易叉開了,叉開了就留了空子,留了空子就容易讓人鑽,何況沈宏偉熟門熟路。小小不從,老三就動拳頭,打怕了小小就乖乖地捆上,捆次數多了就成了習慣。老三冷笑了一聲,回了甲板。
倘若這條船真沉了能賠多少?老三在肚裏已經算過多少回賬,當然是大數目,當然是穩賺。憑良心講,老三內心也舍不得這條船,造這條船,老三比老大多費了多少心,老三自己清楚。富人富日子,窮人窮打算,老三每進一回材料都動一回腦筋,能省則省,老三恨不得刀尖上削鐵。就說啤酒廠那批廢罐板,到船台上已是深更半夜,老三硬是一塊塊獨自從卡車上卸了下來,每塊船板上都有他陳三寶的心血和汗水嗬。倘若這船真的沉到江底,老三的心中絕不好受。可是要想扭轉逆境,要想償還那些借款,要想有機會與老大比個高低,這又是唯一的出路。老三在甲板上翻來覆去,沈宏偉在暗艙裏探出頭,說,三老板,要不要我上來陪你。老三說,你睡你的覺,老子要你陪什麼?你又不是個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