傑拉爾德的聲音異常平靜。他講話很慢,好像是從一個很少使用的思想匣子裏抽出來似的。
“你惟一要的是艾希禮,可是這是不可能的。即使他要和你結婚,我可能也不會同意,無論我同約翰·威爾克斯有多好的交情。”這時他看到她驚惶的神色,繼續講道:“我要讓我的女兒幸福,可你同他在一起是不會幸福的。”“啊,我會的,我會的!”“女兒,你不會的。隻有同一類型的人,才有幸福可言。”思嘉突然心裏起了種惡意,想喊出來:“可你不是一直很幸福嗎?盡管你和媽媽並不是同類型的人。”不過她沒敢,生怕他不能容忍這種鹵莽行為,給她一個耳光。
“咱們家的人跟威爾克斯家的人不一樣,”他字斟句酌地慢慢說。“威爾克斯家跟所有鄰居都不一樣。真是搞不清他們那些人,最好別和別人家結婚,讓他們一起保持自己的古怪去吧。”“爸爸,艾希禮可不是——”“姑娘!別急呀,我不是說他不好,因為我喜歡他。我說的古怪,不是你所想象的那樣。他的古怪並不像卡爾弗特家的人那樣,而把所有的一切都押在一騎馬的身上,也不像塔爾頓家喝得爛醉如泥,而且不像方丹家那些狂熱的小畜牲行凶殺人。那種古怪能理解的,而且,老實說吧,要不是上帝保佑,傑拉爾德·奧哈拉很可能樣樣俱全呢。更不是你做了他的位子,艾希禮會跟別的女人私奔,或者揍你。要是那樣會很好,因為你至少懂得很多。但他的古怪無理解可言。我喜歡他,可是對於他所說的我不理解。好了,孩子,老實告訴我,你理解他所說的那些廢話嗎?”“啊,爸爸,”思嘉有些生氣地說:“要是我跟他結了婚,我會盡我最大努力去做的!”“唔,你會,你現在就會?”傑拉爾德暴躁地說,非常憤怒地看著她:“這說明你對世界上任何一個男人都不清楚,更何況對艾希禮呢。你要知道哪個妻子也做不到,更何況說改變威爾克斯家的人呢?那簡直是天方夜譚!女兒,你不知道,那根深蒂固。我告訴你,他們生來那樣。瞧他們今天跑紐約,明天跑波士頓,去聽什麼歌劇,看什麼油畫,那個忙乎勁兒!還要從北方佬那兒訂購法文和德文書呢!然後坐下來讀,坐下來夢想毫無邊際的東西,這樣的大好時光要是像正常人那樣去消遣玩樂,該多好呀!”“可是縣裏沒有誰騎馬騎得比艾希禮更好的呢,”思嘉辯解說,“也許他父親不算。至於打撲克,他不是上星期在瓊博羅還贏走了你200美元嗎?”“卡爾佛特家的小子們又在胡扯了,”傑拉爾德持續不停地說:“要不然你怎會知道這個數目。艾希禮能夠跟最優秀的騎手比賽騎馬,也能跟最優秀的牌友玩撲克——我就是最優秀的,姑娘!而且他喝起酒來能使甚至塔爾頓家的人也醉倒在桌子底下。所有這些他都行,可他的心並不在這上麵。”
“因為這些我才會說他行為古怪。”
此時,思嘉默不作聲。對於這最後一點,她不知道該如何回答,因為她知道傑拉爾德是對的,艾希禮的心不在這些上。對於大家所最感興趣的任何事物,他最多隻不過出於禮貌參與一下,表示愛好而已。
對於思嘉沉默他清楚,他拍拍她的臂膀得意地說:“思嘉!好啦!你承認我這話了。你要艾希禮幹什麼呢?所有威爾克斯家的人全都如此。”接著,他又用討好的口吻說:“剛才我提到塔爾頓家的小夥子們,他們不錯,不過,如果你要設法獵取的是凱德·卡爾弗特,我想我也是如此。卡爾費特家是好樣的,他們沒有什麼區別,盡管那老頭娶了北方佬。等到我過世的時候把所有留給你們。”“把凱德用銀盤托著送給我,我也不會要,”思嘉氣憤地喊道,“不要硬把他推給我吧!我都不要,要是——”她正要說“要是你無法得到你所想要的人——”可這時傑拉爾德被她那種傲慢的態度激怒了——她居然那樣對待他,那是除愛倫以外他最珍貴的,他大吼了一聲。
“思嘉,你膽敢說,塔拉——這塊土地——一錢不值嗎?”思嘉固執地點點頭,不顧及會惹她父親大發雷霆。因為她太痛苦了。
“土地是世界上惟一最值錢的東西啊!”他一麵嚷,一麵伸開兩隻手比劃:“因為它是世界上惟一持久的東西,它是惟一值得你用汗水甚至生命去獲得的東西!”“啊,爸,”她厭惡地說:“你說這話真像個愛爾蘭人哪!”“我難道為這感到羞恥過嗎?不。相反。姑娘可別忘了你是半個愛爾蘭人,隻要有一滴愛爾蘭血液的人,居住在土地上就像他們的母親一樣。此刻我以你為恥,我把世界上幾乎最好的給你,你就這樣對待!”傑拉爾德本希望發泄一下心中的怒氣,這時他看見思嘉滿臉悲傷的神色,又忍住了。
“不過,你還年輕。將來你會懂得。隻要你做了愛爾蘭人,你根本舍不得拋棄它。現在你還是個孩子,還隻為自己的意中人操心哪。以後,你就會懂得——現在你要下定決心,除了他,不管嫁給誰,到時候看,我會讓你們過得舒舒服服的。”“啊,爸爸!”傑拉爾德這時厭煩透了,而且一想到這個問題還得由他來解決,便生氣。另外,由於思嘉對他所提供東西和對象一點也不上心,感到委屈得很。他希望女兒用親吻來接受啊!
“好了,別噘著嘴生氣了。姑娘,不管是誰,隻要他跟你情投意合,是上等人,又是個有自尊心的南方人就行。女人嘛,結了婚便會產生愛情的。”“啊,爸爸!你太保守陳舊!”“這才好啊!那種美國式的做法,到處找愛情沒意思。沒有比靠父母給女兒選擇對象更好的。不然,像你這樣的傻丫頭,怎能分清楚好人和壞蛋呢。好吧,你看看威爾克斯家。他們怎樣一直尊嚴和興旺呢?那不就憑的是跟自己的同類人結婚嗎?”“啊!”思嘉叫起來,她此刻更加傷心了。傑拉爾德看看她不自在的動作。
“思嘉,你不是在哭吧?”他想確認一下,這時他自己的臉由於憐憫而露出深深的皺紋。
“沒有!”她猛地把頭扭開,失控似地大喊起來。
“你是在撒謊。不過你應當高調一些才對。但願在明天看到你的驕傲。我絕不要大家都談論你和笑話你,認為你想男人都想瘋了,而那個人卻根本不在意你,隻維持一般的友誼罷了。”“他對我有意,”思嘉想著,心裏非常難過父親不懂。“啊,情意深著呢!我很了解他。而且不久會說出來——啊,要不是威爾克斯家的人一直都認為他們隻能同表親結婚,就好了!”傑拉爾德把她的臂膀挽起來。
“好了,好了,咱們進去吃晚飯了,這件事就不說了。我不會拿它去打擾你媽媽——你也是。別再哭了,女兒。”思嘉用她的手絹擤了擤鼻子,然後他們彼此挽著胳膊走上幽暗的車道,那匹馬在後麵跟著。走近屋子時,思嘉剛要說什麼,忽然發現走廊暗影中的母親。她戴著帽子、披肩和手套,嬤嬤跟在後麵,臉色難看,手裏拿著一個黑皮袋,那是愛倫出去給農奴們看病時經常帶著裝藥品和繃帶的。嬤嬤那片又寬又厚的嘴唇向下耷拉著,生起氣來會把下嘴唇拉得有平時兩倍那麼大。這張嘴現在正噘著,思嘉明白嬤嬤因何而怒氣衝衝。
“奧哈拉先生,”愛倫一見父女倆在車道上走來便叫了一聲——愛倫是地道的老一輩人,她盡管結婚17年了,生育了6個孩子,可講起話來依舊彬彬有禮——她說,“奧哈拉先生,斯萊特裏那邊有人病了。埃米的新生嬰兒快要死了,可是還得為他施洗禮。我和嬤嬤去看看能不能幫得上什麼忙。”她的聲音帶有明顯的詢問口氣,好像希望得到傑拉爾德的認可,但從傑拉爾德看得很珍貴。
“天知道!”傑拉爾德一聽便嚷嚷開了,“為什麼在這時把你叫走呢?而且我想要你了解亞特蘭大那邊人們在怎樣談論戰爭呀!去吧,奧拉太太。我知道你非去不可。”“她總是一會兒也不休息,半夜三更為所有人看病,好像她你不行。”嬤嬤嚷著下了台階,走向等在道旁的馬車。
“你就替我照管晚飯吧,親愛的。”愛倫說,還用手摸了摸思嘉的臉頰。
不管思嘉怎樣強忍,可她一接觸母親的愛撫,她身上特有的香氣,便被那令人著迷的魅力感動得震顫起來。在思嘉看來,愛倫·奧哈拉周圍有一種令人吃驚的東西,一種難以想象的東西同她在一起,使她敬畏、著迷,平靜。
傑拉爾德扶他的太太上了馬車,吩咐車夫路上小心。車夫托比駕馭傑拉爾德的馬已經20年了,他噘著嘴表示抗議——還用得著說哪!他趕著車動身了,嬤嬤坐在他身旁,一副非洲人噘嘴生氣的絕妙圖畫展現在眼前。
“要是我不給斯萊特裏幫那麼大的忙——別人肯定會要報酬的。”傑拉爾德氣憤地說,“他們把沼澤邊上那幾英畝破地賣給我,縣裏也就擺脫了。”隨後,他想開個玩笑:“女兒,來吧,咱們去告訴波克,騙他把迪爾茜賣給約翰·威爾克斯了。”他把韁繩扔給站在旁邊的一個黑小子,步伐穩健地走上台階,他已經忘記了剛才的事,一心想去捉弄他。思嘉在後麵艱難地跟著他走上去。
她想,不管怎麼樣,要是她自己和艾希禮結為夫妻,也比父母相稱的。像往常那樣,她覺得奇怪,這樣的父親會設法娶上了母親?因為從各方麵來看,他們都相差甚遠,真是不可思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