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爭結束後的第一個夏天,突然塔拉的隔離狀態消散了。從那以後的很長時間裏,一些穿著破爛,滿臉胡須、奇奇怪怪的人,不斷地來到塔拉農場,在屋前陰涼的台階上休息,既要吃的還要求過夜。他們都是複員回家的聯盟軍士兵。火車把約翰斯頓留下來的部隊運到亞特蘭大,在那裏下車後就隻能走路回家了。他們走去以後,從弗吉尼亞軍隊中來了一群疲憊的老兵,然後是從西部軍複員的人。他們要到南邊去,盡管他們的家可能沒有了,他們的親人也許妻離子散了。隻有極少數幸運的人騎著投降協議允許留下來的瘦得隻剩皮包骨頭的馬和騾子。這些畜生已沒有多餘的力氣了,哪怕是一個外行人也能知道它走不到弗羅裏達和南佐治亞了。
回家!回家!這是士兵最想做的事。現在支持他們活下去的隻有回家了。很少有人表示怨恨。他們被打敗過,英勇地戰鬥過,現在很想安定下來,然後好好地種地過日子。
回家!回家!他們別的什麼也不談,就想回家。往後,他們可能還要打仗,要把他們曾經的艱苦,怎樣搶東西,怎樣打仗和餓肚子,怎樣連夜行軍等等,全部告訴兒子和孫子,可是現在隻想回家。他們絕大數人有傷,但更多的人有槍傷。如果他們活得越久,這些槍傷,是每到陰雨天就要痛的,不過現在沒關係。
所有的人他們都有兩種共同的特征,即虱子和痢疾。聯盟軍士兵對於受虱子折磨已不覺得奇怪了,他們一點也不在乎,甚至在婦女麵前也搔起癢來,至於痢疾婦女們巧妙地稱為“血汙”——那仿佛對誰也不例外,從小兵到將軍都一樣看待。為時四年的艱苦生活,對這些人起到了作用,使得每個在亞特蘭大停留的士兵,不是病剛好,就是還病得厲害。
“聯盟軍部隊裏沒一個肚子是好的。”嬤嬤這樣苛刻地評論。黑莓根是愛倫生前拿來治肚子的,嬤嬤當然也會。“我想,打垮咱們部隊的不是北方佬,倒是我們自己。”嬤嬤給所有的人吃這個藥方,也不問他們的腸胃如何。所有的人一句話也不說皺著眉頭吃她的藥,也許還記得曾經也有人用無情的手喂他們吃過藥呢!
嬤嬤在住宿方麵很嚴格,隻要身上有虱子的士兵都不可以進入塔拉農場。
一人一個盆和一塊含強堿的肥皂,脫下軍服,徹底洗幹淨,還有被褥和床單把赤裸的身子暫時掩住。最後,她用一口大鍋把衣服煮起來,直到虱子滅亡為止。姑娘們討論,說這樣做使士兵們很不好意思;嬤嬤說,如果將來姑娘們發現自己也傳染了,不是更不好意思嗎?
每天士兵到達,嬤嬤就反對讓他們使用臥室。她總是擔心有個虱子逃過了她的眼睛。思嘉知道跟她爭論起不了作用,便把客廳改作宿舍。嬤嬤認為讓大兵睡在愛倫的地毯上幾乎是輕視了她,便大叫起來,可是思嘉仍堅持。而且,地毯上的絨毛已出現磨損的跡象,特別是腳踏過的地方,連線紋也快露出來了。
她們急不可耐地向每個士兵打聽艾希禮的消息。可是士兵誰也不認識,同時也不想談失蹤的事。他們認為,隻要自己還活著就夠了,用不著管別人的事。
每次沒有消息的時候,全家人都支持媚蘭繼續加油。當然,艾希禮肯定沒有死在獄中。如果真的死了,監獄裏的牧師會通知我們的。當然他快要回來了,不過他所在的監獄離這裏很遠。可不,坐火車也得很久呢,艾希禮如果也步行的話……那他為什麼不寫信回家呢?蘇倫說:“親愛的,我們又不知道郵路是個什麼情況——即使已經恢複了的地方也很不可靠。也許他在路上死了呢。如果是真的,媚蘭,也一定會有北方佬女人告訴我們嘛!”“北方佬女人,呸!”“媚蘭,北方佬女人也有不錯的呀。唔,是有的!思嘉,你記得在薩拉托加,我們不是就遇見一個不錯的北方佬女人嗎?——思嘉跟媚蘭討論一下那個女人吧!”“好吧!”思嘉說:“她問我們家養了幾隻獵狗用來追趕黑人呢!我讚成媚蘭的看法。我從沒見過一個好的北方佬,不過你別難過,媚蘭,艾希禮會回來的。因為要走很遠的路,可能時間會長一點。”想到艾希禮光腳走路,思嘉也快哭了。其它士兵穿著襤褸,用麻布袋和破氈條裹著腳,一瘸一拐走路,但艾希禮可不能這樣:他應該騎一匹快馬,穿著整潔的戎裝和雪亮的靴子,威風凜凜地趕回家來。
6月間的某個下午,所有塔拉農場人都聚在走廊上,看著波克將頭一個半熟的西瓜打開,這時他們聽見屋前車道上馬蹄的聲音,百裏茜很不耐煩地朝前門走去,其餘的人留在後麵爭論:如果門外又是一個士兵的話,是把西瓜藏起來,還是留到晚餐時再吃。
媚蘭和卡琳在議論紛紛,說應該給士兵吃,可思嘉在蘇倫和嬤嬤的示意下讓波克快去把西瓜藏起來。
“姑娘們!這裏還不夠我們自己吃呢,如果還有兩三個饑餓的士兵,我們大家就別想吃了。”思嘉說。
波克緊抱著那小西瓜站在那裏,不知所措,這時正好聽見百裏茜在大聲喊叫。
“思嘉小姐!媚蘭小姐!快出來呀!”“怎麼了?”思嘉驚叫道,一麵從台階上急忙往外跑,媚蘭緊跟著她,其他人也尾隨其後。
她想一定是艾希禮。
“是彼得大叔!皮蒂帕特小姐家的彼得大叔!”他們所有人向走廊上奔去,看見皮蒂姑媽家那個年紀很大的高個子老暴君,正從一匹老馬背上爬下來,馬背上還捆著一塊皮褥當馬鞍呢。他那張黑臉上,既嚴格也有看見老朋友的高興,使得他額頭皺成了幾道深溝,而他的嘴卻咧開了。
所有的人都去迎接他,無論黑人白人都爭著跟他握手,噓寒問暖的,但是媚蘭的聲音比誰都要大。
“姑媽沒生病吧?”
“她很好。隻是有點不舒服!”彼得回答說,他先是瞪了一眼媚蘭,接著看看思嘉,這使他們感到很不解。“她很不爽,但她對你們兩位年輕小姐很氣憤,而且認真說起來,我也氣憤……”“怎麼了,彼得大叔!”“你們別想為你們自己辯護。皮蒂小姐不是給你們寫信,叫你們回去嗎?我看見她很傷心難過,可你們總說這個老種植園事情太多,回不去嗎?”彼得繼續說:“你們怎能把皮蒂小姐一個人丟開不管,讓她一個人孤苦伶仃呢?你們和我一樣很明白,她從沒有這樣過,從梅肯回來後就一直來回行走。她叫我來告訴你們,她真不明白你們為什麼在她最困難的時候不理睬她。”“好,別說了!”嬤嬤大聲說,在旁邊聽人家把塔拉叫“老種植園”,她就會有話說。毫無疑問的,一個城裏的黑人分不清楚農場和種植園的區別。“難道我沒有困難嗎?我這裏需要思嘉小姐和媚蘭小姐。皮蒂小姐如果真的需要,為什麼不去請求她哥哥幫助呢?”彼得大叔凶狠地看著她。
“我們已經許久沒跟享利先生有關係了,何況我們現在已已經老了。”他轉過身去看著幾位姑娘。她們強忍著笑。“你們,年輕小姐們應當感到內疚,把可憐的皮蒂小姐一個人給拋棄。她的朋友大多數都死了,另一半住在梅肯,還有亞特蘭大很多地方住著北方佬大兵和新放出來的下流黑人。”兩位姑娘低著頭忍受著彼得大叔的責怪,可是一想到皮蒂姑媽打發彼得來批評她們,還想把她們帶回亞特蘭大去,便覺得忍無可忍。她們忍不住大笑起來,彼此靠著才沒有倒下去。很明顯,波克、迪爾茜和嬤嬤聽見這位對她們親愛的塔拉說壞話,瞧不起他們的人,也樂得大聲哄笑了一陣。人人都在笑,彼得除外。他很茫然,兩隻笨大的八字腳交替挪動著,不知所措。
“黑老頭兒,你沒事吧?”嬤嬤帶著輕視的口氣問,“難道你老得連自己女主人也保護不好了?”彼得深受恥辱。
“我老了?不,太太!我還是一樣保護皮蒂小姐呢。我逃難時一路護送她到梅肯去。北方佬打到梅肯時,她嚇得暈過去,不也是有我在嗎?還是我弄到了這匹老馬把她帶回亞特蘭大,還有一路保護她和她爸的銀器呢!”彼得挺著身子理直氣壯地為自己辯護,“就不說保護吧。我談的是態度怎麼樣。”“誰的態度呢?”“我談的是某些人的態度,眼看著皮蒂小姐一個人住在那裏。對於那些一個人生活的未婚姑娘人們沒有話好說。”彼得繼續說,他的話很明顯,皮蒂帕特在他心目中依舊是個16歲的豐滿迷人的小姐,因此她得有人保護不讓別人說壞話。“我是決不讓人家說她壞話。我已經跟她說過了,我也不會同意她請人住進來作伴。我已經跟她說過了,‘如今你還有自己的親骨肉,她們是陪伴你的最佳人選’,我說。可現在她的親骨肉拒絕她了。皮蒂小姐還隻是個孩子”思嘉和媚蘭聽到這裏,笑得更大聲,由於沒有忍住,便一起坐到了台階上。最後媚蘭把歡樂的眼淚拭掉,開口說:
“很抱歉,我們嘲笑你,可憐的彼得大叔啊!一點兒也沒錯。你看!請原諒我吧。思嘉小姐和我目前不能離開這裏。也許九月收過棉花以後我們就回去了。姑媽打發你一路跑來,難道就是要讓你把我們帶回去呀?”被她一爭論,彼得下巴立即平靜下來,那張皺巴巴的黑臉上露出又抱歉又狼狽的神情。
“我說過我老了,媚蘭小姐,我忽然忘了她打發我幹什麼來了,可那又不能忽視。我給你帶了封信。皮蒂小姐不相信別人,專門叫我來送”“一封信?給我?誰的?”“唔,皮蒂小姐,她對我說,‘彼得,你平靜地告訴媚蘭小姐。’”媚蘭從台階上站起身來。
“艾希禮!艾希禮!他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