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太太!不是,太太!”彼得叫嚷著,一麵在破上衣胸前的口袋裏尋找:“這就是他寄來的信。他沒有死,他快要回來了。我的上帝!攙住她,嬤嬤!”
“你走開!不許你碰她!”嬤嬤很生氣地對他大叫,一麵勉強地扶住媚蘭癱軟的身子不讓她倒下。“你太不叫人信任了!還說平靜地告訴她呢!抱住她的腳,波克。卡琳,托住她的頭。咱們把她抬到沙發上去。”除思嘉以外,所有的人都圍著媚蘭忙碌著,把思嘉和彼得大叔兩人給留在人行道上不理不睬了。思嘉站在原來的地方,一動也不動,她是聽到彼得談起艾希禮時跳過來的,可現在嚇傻了,瞪著大眼睛望著彼得手裏那封信。彼得那張又老又黑的麵孔顯得楚楚可憐,他那莊嚴的神氣完全沒有了。
她呆住了,一動不動,盡管思嘉在心裏喊:“他沒有死!他還活著!”這消息給她帶來的是一種目蹬口呆的麻木狀態。彼得大叔說話了,他的聲音好像來自一個遙遠的地方,既哀愁又給人安慰。
“我們一個親戚威利·伯爾先生給皮蒂小姐帶來這封信。威利先生跟艾希禮先生呆在同一個牢房裏,威利先生手中有一騎馬,所以他很快就會回家了。可艾希禮先生是步行回家,所以——”思嘉把信搶過來,信封上的收信人是媚蘭,是皮蒂小姐寫的,不過對此她一點也不在乎,便把它拆開了,裏麵有一個由皮蒂小姐封的字條掉在地上。信封裏裝著一張折疊的信箋,因為被揣在肮髒的口袋裏弄得皺巴巴的。開頭是這樣寫的:“佐治亞亞特蘭大薩拉·簡·漢密爾頓小姐轉,或瓊斯博羅‘十二橡樹’村,喬治·艾希禮·威爾克斯太太收。”她把信箋打開,輕輕地念道:“親愛的,我就要回來了——”思嘉看到這時,忍不住哭起來。頓時高興得不能克製自己了。於是她緊緊地把那封信貼在胸口,迅速來到愛倫的辦事房。這個時候,塔拉農場所有的人都圍著不省人事的媚蘭忙碌著呢。可思嘉置身事外。她把門關好,鎖上,猛地倒在舊沙發裏,哭著,笑著,吻著那封信。
“親愛的,我就要回來了。”她反複地念著。
人們當然知道,除非艾希禮長了翅膀,不然他從伊利諾斯回到佐治亞得花上好幾個星期,甚至更久,不過大家還是抱有希望在等,隻要軍人在塔拉的林蔭道上出現,心就情不自禁地跳起來。好像每個破衣衫人都可能是艾希禮,即使不是艾希禮,也許知道一點艾希禮的消息,或者帶來一封信。不分黑人白人,每聽到腳步聲他們都會向前麵走廊上奔去。收到信以後的一個月裏,農田裏已經很少有人幹活了,因為誰都不想當艾希禮到家時自己不在屋裏。思嘉更是如此,既然自己不安心工作,她也就沒有要求別人認真勞動了。
但是時間一天天過去,艾希禮還是沒有一點兒消息,於是塔拉農場又恢複了原先的秩序。不過思嘉心裏很擔心,那就是害怕艾希禮在路上出了什麼事。羅克艾蘭離家很遠,可能他獲釋出獄時身體就不好呢。而且他又沒錢,所走過的地方又都是憎恨聯盟軍的地方。如果她知道他在哪裏,她很想寄錢給他,把她手頭所有的錢都寄去,哪怕讓全家的人餓肚子,隻要他能夠平安回來就行了。
“親愛的,我就要回來了。”
這句話使她有一種異樣的驚喜,這好像意味著他就要回來了。可現在冷靜地想起來,才發現他原來是要回媚蘭身邊去。媚蘭最近總是在屋子裏嘰嘰喳喳,高興地唱個不停。有時思嘉想起,怎麼媚蘭在亞特蘭大生孩子時沒有死呢?如果死了,那該多好啊!那樣她就可以嫁給艾希禮,將小博也當作兒子撫養起來。如此一來,她也不再向上帝祈禱,表白自己的心意。她對上帝已不再害怕了。
士兵接連不斷地來,有時隻有幾個,有時一大群的,一般都餓著肚子。思嘉絕望地覺得總有一天會垮的。
這時她又詛咒起好客的習慣來。那是在很富足時熱起來的,它規定對每一個旅客,不分貴賤都可以留下住一晚,以盡量大方的連人帶馬好好地款待。她知道那個時代已經過去了,可是家裏其餘的人卻不這樣認為,那些士兵也不這樣認為,所以每個士兵同從前一樣受歡迎,好像是盼望已久的客人似的。
這些日子,返家的士兵不斷地經過,她的心腸便硬起來。他們吃的是塔拉農場的糧食,思嘉辛苦種下的蔬菜,還有她從遠處買來的食品。這些東西得來都不是那麼容易,而且那個北方佬皮夾裏的錢總有一天會用完。現在隻有少數的聯邦鈔票和那兩個金幣了。她憑什麼要養活這群餓鬼呢?戰爭已經打完了。他們再也起不到作用了。所以,她命令波克,一旦家裏來士兵,夥食必須節儉一些。這個命令一實行,她便發現媚蘭說服波克在她的盤子裏放少量的食品,額外的全給士兵,自從生了孩子以來,媚蘭身體一直不是很好。
“媚蘭,你不能再這樣下去了,”思嘉責罵她,“你還有病在身,如果你不多吃一點,就會躺倒了,那時我們還得照顧你,讓這些人挨餓去吧。他們熬得起,他們已經熬了四年,再多熬一會兒也不會有事。”媚蘭轉過身去看著她,臉上流露出一種表示激動的神情。
“思嘉,讓我這樣做吧。你不知道這很令人興奮。每次我給挨餓的人吃我的食品,我就想也許在路上也會有個女人把她的食品給了我的艾希禮吃,幫助他早日回家來。”“親愛的,我就要回來了。”思嘉什麼都沒說走開了。媚蘭注意到從那以後家裏有人來時,餐桌上的食品多了很多,即使思嘉多吃一口都要抱怨。
有時士兵病得無法動彈,思嘉便讓他們躺在床上,她做到的也就隻有這樣。因為每留下一個病人就是添一張嘴。還得有人照顧他,這就少一個勞動力來幹活了。有個開始長淺色茸毛的小夥子,被個到費耶特維爾去的騎兵任意放在前麵走廊上,騎兵發現他一動不動,躺在大路邊,於是就把他橫塔在馬鞍上最近的一戶人家。塔拉農場姑娘們肯定他是謝爾曼逼近米列奇維爾時從軍事學校調出來的一個學生。可是還不等說明白,他便死了,而且從他身上也找不出什麼線索來。
那小夥子麵貌很好,顯然是個有錢家的子弟,而且是南部什麼地方人,那兒一定有位婦女在守望著各條大路,焦急地等候他回去。就像思嘉和媚蘭急不可耐的注視著每一個來到她們屋前的人那樣。她們把小夥子埋葬在自家墓地裏,緊靠著奧哈拉的三個孩子。當波克往墓穴填土時,媚蘭突然大哭起來,心想也會有人在給艾希禮的身軀同樣處理呢。
還有一個叫威爾·本廷,也像那個小夥子一樣放在同一個地方。威爾得了肺炎,很嚴重,姑娘們把他抬到床上,擔心他很快就會死去。
他有南佐治亞山地窮白人病人共有的蠟黃臉,淡紅色的頭發,一雙沒點精神的藍眼睛,就算在昏迷中也顯得很溫和。他有條腿被平膝截掉了,簡單地裝上了一段木頭。看得出他是個山地窮白人。至於為什麼姑娘們會知道,那就很難說了。可以確定的是威爾跟許多 到塔拉來的上等人相對比,他決不比他們髒,或者身上有更多的毛和虱子。而且他在胡言亂語時說的話決不比塔爾頓家那對孿生兄弟的語言更亂七八糟。不過她們也很清楚,他決不是她們這個階級的人。但是,這並不妨礙她們挽救他。
在熬了北方佬監獄一年的苦日子,拐著那條安裝得簡簡單單的木製假腿步行了那麼遠之後,他顯得很累,幾乎無力跟痢疾作鬥爭了。因此他躺在床上說個不停,掙紮著要爬起來。他從沒有叫過母親、妻子、姐妹或情人一聲,這一點叫卡琳很疑惑。
“一個男人總有親人的嘛,”她說,“可他讓你感覺到他在這世界上沒有一個親人了。”別看他那麼瘦弱,他有股韌勁呢,經過細心照顧,他居然死而複生。終於有一天,他那雙淺藍色眼睛能認出周圍的人,看得見卡琳坐在他身旁祈禱。
“這不是夢吧?”他用平淡而單調的聲音說。
“但願我沒有給你帶來過多的麻煩,女士。”他恢複得很慢,長久地躺在那裏望著窗外的木蘭樹,也很少說話。卡琳喜歡他那種平靜而默默無言的神態。她很喜歡整個炎熱的下午都守在他身邊,不停地給他打扇子。
卡琳近來也沒有多說話,隻是像個幽靈似的幹著她能夠做的一些事情。每次思嘉不敲門進她房裏,都看到她跪在床邊。思嘉很生氣,她覺得祈禱的時代早已過去。如果上帝認為應當懲罰他們,他早晚都會懲罰的。對於思嘉,宗教隻不過是個討價還價的過程而已,她為了得到恩賜於是答應要規規矩矩做人,可是在她看來上帝已經背叛她了,她就覺得自己對他沒有任何義務了。
有天下午,威爾·本廷在椅子裏坐坐時,思嘉對他說了這件事。他居然平淡地說:“思嘉小姐,由她去吧。這使她心裏舒服呢。”“心裏舒服?”“她在為你媽和他祈禱嘛。”“‘他’是誰?”他平靜地看著她。
好像他對什麼事情都不驚訝,也許他見的事太多,也沒有大驚小怪了。對於思嘉不了解她妹妹的心事,他也認為沒什麼好奇怪的,正如他覺得卡琳很願意跟他這個陌生的人說話一樣。
“那個叫布倫特的人,她的情人,在葛底斯堡犧牲的小夥子。”“她的情人?”思嘉說的很重。“廢話!她的情人,他和他哥哥都是我的情人。”“是的,她對我說過。看來似乎全縣大多數的小夥子都是你的情人。但是,他被你拒絕以後便成了她的情人,他最後一次回家休假時他們就訂婚了。她說他是她唯一喜歡過的小夥子,因此她為他祈禱覺得很高興。”“哼,亂七八糟!”思嘉十分生氣的說,感到有妒嫉的小刺紮進她的心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