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好奇地瞧著這個青年人,他那頭發淡紅,眼神平靜而堅定。看來他已經了解她家裏的境況了。這就是卡琳整天麻木的和嬤嬤祈禱的原因。許多女孩子對自己情人還有丈夫的傷悼都會過去了,當然她早把查爾斯忘了。她還認識個亞特蘭大的姑娘,她在戰時連續的死過三個丈夫,可到現在還是不放棄對男人的注意。威爾聽她說,不住地搖頭。
“卡琳小姐不是那樣的人。”他斷然說。
威爾很喜歡人家跟他談話,因為他沒有多少話好說,但他是一個很好的傾聽者。思嘉對他說了很多的事,除草、鋤地和播種,以及怎樣養豬喂牛等等;他也說了自己的意見,並且以前他在南佐治亞有一個小小的農場,還擁有兩個黑人。他知道現在他們已經解放,農場也已長滿雜草。他唯一的親屬姐姐多年前便跟丈夫搬到得克薩斯,因此他是一個人。不過所有這些,都不足以使他傷心。
思嘉這幾天,整天聽著幾個黑人嘰嘰喳喳,看著蘇倫時罵時哭,傑拉爾德又又總愛問愛倫在什麼地方,這時在身邊有了威爾,便得到了安慰。她可以將一切告訴他,而當他稱讚她“幹得漂亮”時,更是高興得不得了。
所有的人都喜歡到威爾房裏去坐坐,談談自己的煩惱——嬤嬤也是,她本來很不喜歡他,理由是他出身卑微,又隻有兩個奴隸,可現在轉變的很快。
他可以在屋裏到處走動了,便動手編製橡樹皮籃子,修一些損壞的家具。他手很巧,會用刀子刻東西,給韋德做了好多的玩具,因此韋德整天圍在他身邊。現在有了他,人人都覺得安全,出去工作時常常把韋德和兩個嬰兒留在他那裏,他很熟練地照看他們,隻有媚蘭比他會哄那兩個愛哭愛鬧的娃娃。
“思嘉小姐,你們真好,”他說,“何況我隻是過路人,我給你們帶來太多麻煩,因此我想留在這裏幫助你們做點事情,用來報答你們。我也不能報答完。對於救命之恩是誰也報答不了的。”
這樣,他留下來了,自然而然地讓塔拉農場的很多的負擔從思嘉肩頭轉移到了他那瘦骨嶙峋的肩膀上。
9月,摘棉花的季節到了。在初秋午後的陽光下,威爾·本廷坐在思嘉的腳邊,談起軋棉花的事,說費耶特維爾附近那家軋棉廠太貴了。不過那天他在費耶特維爾聽說,如果他把馬和車子借給廠主兩個星期,收費就可以降低四分之一。他還沒有答應他,想跟思嘉商量。
思嘉認真地看著這個靠在廊柱上、嘴裏嚼著幹草的瘦個子。像嬤嬤說的那樣,威爾是上帝專門造就的一個人才,他使思嘉很納悶,如果沒有他,塔拉農場不會闖過那幾個月!他從來不多說話,對周圍的事情也沒有很大興趣,可是他卻了解塔拉每個人的每一件事。平時,他幹活幹得很快;盡管他隻有一條腿,他卻幹得很利索。他還搶工作做。在思嘉看來,這難以理解。當母牛犯胃痛,或者哪匹馬得怪病似乎再也不能醒來,威爾便整夜救治它們。思嘉發現他還是個精明的生意人,便更加敬重他了。因為他運一兩筐蘋果、甘薯或其它農產品出去,還能帶回種子、布匹、麵粉和其他生活必需品,她知道這些東西她們都不能買到,他真是個會做買賣的人。
他漸漸成了他們的家庭成員,晚上睡在傑拉德臥室旁邊那間小梳妝室裏的帆布床上。他不談要離開塔拉,思嘉也從不問起。她有時想,如果威爾還是個有抱負的男子,他就會回去,哪怕他沒有家了。即使有這種看法,她還是希望他永遠留在這裏。有個男子漢在家裏,確實很好。
她還覺得,如果卡琳還有一點點知覺,她應該看出威爾是喜歡她的。如果威爾要娶卡琳,她就會很感動了。在戰前威爾不是個合格的求婚者。他雖然不是個窮白人,但也不屬於農場主階級。他隻是個普通的山地人,一個文化程度很低的小農,說話還總帶有錯誤,也不懂得奧哈拉家族在上流社會的禮貌。實際上思嘉懷疑他到底是不是個上等人,最後的結論是不是。媚蘭卻極力辯護,她說隻要能像威爾這樣心地善良,又很尊重和體貼別人,他就是上等家庭的人。思嘉知道,如果愛倫還活著,想到自己的女兒要嫁給這麼一個男人,肯定會氣死。但是思嘉已遠遠背離了愛倫的教導,這種事也過去了,戰爭使男人越來越少,但是女孩子總得嫁人,塔拉也得嫁人。隻是卡琳一味沉緬在她的《祈禱書》裏,脫離周圍的現實,她對待威爾和對待波克一樣很好,好像理所當然一般。
“如果卡琳還有一點知恩的心,知道我一直愛護她,她就會跟他結婚,不讓他離開。”思嘉想。
“可是,她整天沒魂似的,想那個曾經喜愛過她的傻男孩。”威爾仍留在塔拉,她也不明白是怎麼一回事,隻是他對她采取的那種講求實際的開朗令人高興。他對傑拉爾德十分恭順,事實上他把思嘉看作這一家的主人,凡事都聽她的。
她同意他,把馬租出去,這樣一來,全家就暫時失去交通工具了。蘇倫特別埋怨這一點。她最高興的是威爾趕車出門辦事時和他一起到瓊斯博羅和費耶特約爾玩。她好像是全家最受寵愛的一人,喜歡拜訪朋友,聽縣裏的傳聞,並且認為自己又是以前塔拉的奧哈拉小姐了。蘇倫從不放過炫耀自己的機會。
思嘉想,我們的漂亮小姐要兩個星期不能出外了;如此一來,隻得忍耐她的抱怨和叫罵了。
媚蘭抱著嬰兒,全部坐在前廊上,後來又鋪了條舊毯子,讓小博在上麵玩耍。媚蘭自從讀了艾希禮的信,每天不是神經質地唱歌就是迫不及待地盼望。無論高興也好,不安也好,她更加蒼白而消瘦了。她沒有任何抱怨地做著自己份內的工作,不過常常生病。老方丹大夫診斷她有婦女病,說她不應該生小博。他還指出,她如果再生孩子就會沒命了。
“今天我在費耶特維爾拾到一樣可愛的東西,”威爾說,“我想你們女士們會喜歡,於是把它帶回來了。”他摸出那個卡琳給他做的印花布小包,裏麵襯著樹皮,很不錯;然後從小包裏掏出一張聯盟政府的鈔票來。
“你覺得聯盟政府的鈔票很可愛,我很反對。”思嘉說,因為她對聯盟的錢氣極了:“我們剛從爸的衣箱裏找到了3000美元,嬤嬤就拿去糊閣樓牆壁上的破洞,防止自己受涼呢。那麼這種票子是有好處的。”“可是,愷撒大帝也人亡物故呢,”媚蘭鬱悶地說,“思嘉,把票子留給韋德。有一天他會驕傲的。”“唔,對專橫的愷撒大帝我什麼也不知道,”威爾說,“不過媚蘭小姐,我所知道的和你剛才所說關於韋德的話是相同的。貼在這張鈔票背麵的是首詩。我知道思嘉小姐對詩沒有興趣,不過我想這一首她會有興趣的。”他把鈔票反過來,背麵貼著一塊粗糙的褐色紙,紙上寫了幾行字。威爾清了清嗓子,念起來。“題目是《寫在一張聯盟鈔票上》,”他說:
在這人世間它已毫無用處,
在最困難的時期更是等於零——
它作為一個滅亡了的國家的證物,
朋友,請你保存好並出示於人。
出示給那些人,他們還願意傾聽
這玩意兒所說的那些愛國誌士
曾經夢想的關於一個在風暴中誕生
但後來毀滅了的自由國家的故事。
“啊,很是有趣!”媚蘭大叫,“思嘉,你不要把鈔票給嬤嬤拿去糊牆壁了。它不僅僅是一張紙,而是‘一個滅亡了國家的證物’呢!”“啊,你別這樣!媚蘭!這隻是一張紙,而且我們正缺紙用。嬤嬤又總是抱怨閣樓上的牆縫漏風。我都聽煩透了。韋德長大以後,我想我會有很多聯邦鈔票給她,而不是一些廢紙了。”她們正說著,威爾一直拿那張票子逗著小博在毯子上爬著玩。這時他轉過身,用手遮著陽光向車道那邊凝望。
“有來人了,”他在陽光中眨著眼睛說,“又是個大兵。”思嘉朝他望的地方發現一個熟悉的人影,一個有胡子的人緩緩走來。他穿著一身破爛的軍服,疲倦地拖著兩條沉重的腿。
“我還以為不會有人再來了,”思嘉說,“希望他不餓。”“他一定是餓了。”威爾說。
媚蘭站起來。
“我想還是去叫迪爾茜多作一份吧,”她說,“並且提醒嬤嬤,不要急忙讓這可憐蟲脫下衣服。說到這裏她突然打住了。思嘉轉過身去看她,媚蘭緊緊地抓住喉嚨正一動不動。思嘉看得出,她很疼,而白皙皮膚下的青筋在猛地跳動。
思嘉想,她快要暈倒了,趕緊抓住她的胳膊。
說時遲,那時快,媚蘭把她的手甩開,跑下台階。接著,思嘉明白了,她像挨了當頭一棒,站在那裏一步也挪不動了。思嘉這時向後一退,靠在走廊一根柱子上。她很激動,眼看著媚蘭投入那個肮髒士兵的懷抱,他俯下頭去吻她,思嘉高興地向前跑了兩步,但威爾拉住她的裙子,不讓她去。
“別打擾他們。”他悄悄地說。
“你放開我,放開我!他是艾希禮呢!”他沒有鬆手。
“他畢竟是她的丈夫嘛,不是嗎?”威爾平靜地說。這時思嘉低下頭,又高興又惱火,但無可奈何。她從他寧靜的眼睛深處讀到了理解和憐憫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