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該如何做呢,”她說,“千萬別讓爸知道了。他會不安的。”“我知道。”“你告訴過別人嗎?”“沒有。”無論是誰聽到了壞消息都會立即來找她的,而她對此感到很不耐煩了。

“威爾克斯先生在什麼地方?說不定他會有好些主意。”威爾用溫和的眼光看著她,他心裏真的有數,好像什麼事情都瞞不過他。

“他在果園裏修柵欄呢。我剛才拴馬時聽見他的斧子聲。不過他賺到的錢決不會比我們的多。”“要是想同他談談這件事,我也談,不是嗎?”她突然高聲說,同時踢開那塊裹著雙腳的舊棉絮,站起來。

威爾不說話,繼續在爐火前搓著雙手:“最好披上你的圍巾,思嘉小姐。會感冒的。”她把它當作耳邊風,沒戴圍巾便出去了,而她現在必須馬上見艾希禮,把她遇到的麻煩告訴他。這可是非常緊急的事,沒有時間再等了。

她想,如果隻有他一個人在,那該多好啊!自從他回來以後,她沒有私下同他談過半句話。他常同家人在一起,經常有朋友在他身邊;後者總不時地懷疑她,好像隻有這樣才能懂得他真的存在。這副親昵的樣子曾惹起思嘉很憤怒,雖然她心想艾希禮也許死了,因此這種情感也慢慢淡下來。現在她單獨去找他,沒有人會打擾她了。

她穿過果園,她的雙腳被潮濕的野草打濕了。她聽見艾希禮修柵欄時斧子的聲音。要修複被燒光的籬笆,是一件很費事的勞動。一切工作都是很費勁的。要是艾希禮就是她的丈夫,那麼她去找他時,可以安靜的將頭靠在他的肩膀上,將身上的負擔都給他,叫他盡最大的努力幫助她,那該多好啊!她繞過一叢石榴樹,便看見他在幹活。他身上穿的是條粗布褲子和一件傑拉爾德的襯衫,這件襯衫以前隻有開庭和參加野宴時才穿,如今已經很破爛了,穿在新主人身上顯然太短了。他把上衣掛在樹枝上,因為流了很多汗,她走過來時,他正站著休息。

看見艾希禮滿身襤褸,她頓時湧起一股憐愛之情。他的手天生不是來勞動的,他是個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人。

她忍心讓自己的孩子用麻布袋作圍裙,姑娘們穿肮髒的舊布衣裳,讓威爾比苦力更賣勁,可不忍心讓艾希禮受這種委屈。她寧願自己過苦日子,也不願見他那樣。

“人們說亞伯·林肯是修柵欄出身,”當她走上來時艾希禮這樣說,“我可能爬到多麼高的地位啊!”她皺起眉頭,他很容易談一些輕鬆的話題,但在她看來,這是很難理解的,所以她幾乎被他給激怒了。

她把威爾帶來的消息告訴他,一說出來便覺得解脫了。當然,他也會提一些有益建議。可是他一句話也不說,當發現她正在哆嗦時趕緊把上衣取下來披在她的肩上。

“什麼,”她終於說,“我們該怎麼去籌錢嗎?”他說:“可是到哪裏去弄這麼多錢呢?”“我在問你?”她惱火的答道。即使他幫不上忙也沒有辦法,可他竟然什麼話都不說,哪怕說一聲“唔,我很抱歉”也可以嘛!他隻微微一笑說道:

“我回來這麼久了,隻聽說一人是真正有錢的。那就是瑞德·巴特勒。”他說。

上星期皮蒂帕特姑媽給媚蘭寄來信,說瑞德帶了一輛馬車和兩匹駿馬還有滿袋滿袋的美鈔回到了亞特蘭大。她的意思就是這些東西都是來路不明的。皮蒂姑媽這樣想,這在亞特蘭大是很流行,那就是瑞德曾經想辦法夾帶聯盟州金庫裏的幾百萬跑掉了。

“不要說了。”思嘉打斷他,“隻要世界上有下流坯,他算是一個。可是,我們該怎麼樣呢?”艾希禮放下斧子,他的眼光仿佛伸向遙遙無期的某個地方。

“我擔心的不僅是塔拉的我們,而是整個南部的每一個人,我們該怎麼辦呢?”他這樣說。

這時,她真想大喊:“讓南部的人見鬼去吧!可是我們怎麼辦?”但她努力不讓自己說出口,因為她很厭倦。原來艾希禮一點用也沒用!

“結果會如何,隻要看看曆史上遭到毀滅時就知道了。我們能親眼看到一次Gotterdammerung盡管這是使人不舒服的事,但畢竟是很有趣的。”“看到一次什麼?”“世界末日呢。不幸的是南方人並不承認自己是神。”“艾希禮·威爾克斯!請你不要再說了,這次我們要被淘汰呢!”她要把他從假象中喚了回來,所以他親切地捧起她的雙手,仔細察看著她手上的老繭。

“這是我見過的最美的手,”他一麵說,一麵親吻兩隻手心,“這雙手很美,每個老繭都像一枚紀念章,每個血泡都是對你無私的獎賞。這雙手是為了我們大家,為了你父親,而磨出來的。親愛的,你在想,‘這裏站著一個傻瓜在說關於古代諸神的廢話,而活著的人危機四伏,’是這樣的嗎?”她點頭時,真希望他握著她的雙手永遠不鬆開,然而不是她想的那樣。

“你現在,到我這裏來,是希望我能幫助你!可是很抱歉。”他用困苦的眼光望著那把斧子和那堆木頭。

“我家全部財產早都沒有了,但我以前不知道那些財產是屬於我所有的。在這個世界上,我一無所有了,我無法幫助你,思嘉,我隻能老老實實的當個農夫。你以為我們在這裏依靠你過日子,還不明白這處境的悲慘嗎?是的,是全靠你,我永遠也報答不了你們。現在我愈來愈清楚地認識自己是個怎樣的無能之輩,所以不能接受你的所有恩惠。逃避現實使得我愈來愈難麵對現實了。你懂嗎?”她點點頭,她很認真地聽著他的每一句話。這是他第一次向她傾訴,盡管從表麵上看,他顯得很隨意。

“不願意麵對現實,這是我的原因。直到戰爭爆發為止,生活對於我就像幕布上的影子戲那樣虛幻。我不喜歡事物的輪廓太清晰了,我不喜歡這樣。我喜歡它們稍稍有點朦朦朧朧。”說到這裏他停下來,淡淡地一笑,因風寒衣薄,他開始顫抖。

“思嘉,我是個懦夫。”

他說的那些話,對她沒有任何幫助,可是最後一句話卻是她在語言上能夠聽懂的。她知道這是假的。他身上沒有懦弱。他細長身軀的每根線條都說明他家曆代祖先的英俊,而且他這次戰爭中的經曆是思嘉所熟知的。

“是嗎,事實上是這樣嗎?難道一個懦夫會在葛底斯堡爬上大炮鼓勵士兵重新戰鬥嗎?難道將軍會親自寫信談一個懦夫的事跡嗎?”“那不是勇敢,”他顯得很不在乎說,“戰爭好比香檳酒。它會迅速影響懦夫。在戰場上,你如果夠堅強,可能不會死,所以傻瓜也會勇敢起來的。不是那麼一回事的。而且我的怯懦,比起第一次聽到炮聲衝上去,更要糟糕。”他的話說得很吃力,似乎這些難以開口話語。如果是別人,思嘉準會表示輕蔑。

寒風吹著她又濕又冷的雙腳,她全身發起抖來,但與其說是由於冷風,不如說他的話令她感到恐怖。

“不過,艾希禮,你到底害怕什麼呢?”

“唔,真是難以理解。語言的表達顯得很單薄。最關鍵的是害怕生活突然變得如此現實,從此得與它息息相關了。

“但是我並非不願意在泥濘中劈木頭,而是很難接受這件事的意義。我很懷念過去美好的日子。思嘉,戰前生活是美好的。或許並不是對每個人都是這樣。可是對於我而言,生活在‘十二橡樹’村如同天堂一般。可是現在全沒了,而我與這種新的生活相抵觸,因此我感到很害怕。現在我明白了,我以前看的是一出影子戲。我脫避所有不現實的東西,以及那些過分現實而又有生氣的人和情景。我討厭它們。我也在回避你,思嘉。我不能跟你比,我怯懦得寧願與影子和夢想為伍。”“那麼媚蘭呢?”“媚蘭是我夢想的一部分。如果沒有戰爭,我會悠閑地度過我的一生,快樂地長眠在‘十二橡樹’村,自以為是地看著生命消逝而不認為自己就是它的一部分。可是戰爭一來,生活的真麵目出現了。”

“我第一次投身於戰爭時——你知道是布爾溪戰役——我看到我童年夥伴們被打得慘不忍睹,瀕死的馬匹在厲聲嘶叫,這使我領略到他們殘忍沒人性了。可這些還不是最差的,思嘉,戰爭中最惡劣的是我必須同他們相處。”

“我一生都不想跟人們打交道,因此交了很多的朋友。經過戰爭後使我明白,我曾經創造過一個世界,但是其中全部是虛幻的。它教育我怎樣對待人,不過它卻沒有告訴我如何同這些人在一起生活。現在我為了贍養我的妻子兒女,我必須在那些與我沒有任何關係的人們中間開辟出一條生路。思嘉,你是抓住雙角和生活扭打,讓它來服從你吧。然而我該如何去適應生活呢?我非常害怕這一點。”當他用令人難以理解的語言獨自訴說時,思嘉竭力想了解它們的真正含義。然而那些話很快銷聲匿跡。她就是不明白。

“思嘉,我不知道何去何從,我才開始孤獨而絕望地明白我已經演完了。也就是布爾溪戰役爆發後5分鍾。當我第一個人殺人的時候就結束了。但那時我開始明白了,發現自己成了一個演員,在白費力氣地擺姿勢。這些人的思想都不是我想要的,他的行動也像野蠻人的行動那樣與我不同。他們用肮髒的腳蹂躪我的小天地,導致我無法找到一席躲避之地。我這樣想:戰爭結束後,我可以重新生活,並且再看看那影子戲;但是,思嘉,那已經過去了。而現在我們大家麵臨的是很重大的局麵,所以,思嘉,我是由於膽小害怕而在受懲罰呢。”“但是,艾希禮,”她開口說,“如果你擔心我們會沒飯吃,那麼,艾希禮,我們總會有辦法的!你要相信我們!”他眼光中流露著尊重和欽佩的神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