項毅中燃上根雪茄,思緒回到了胡耿源身上。在購買龍泉白酒廠事宜過程中，他倒是覺得胡耿源這人挺不錯的。雖然李登峰隻說他手術失敗，但對於一個性命涉危正在搶救的人來說，誰都知道手術失敗意味著什麼，人就無限沉重起來。
在項毅中準備返回會議室時，高前攥著手機出來，彼此點頭。項毅中知道高前有電話要接，自然不便立在這裏，便進了會議室。會議室亂哄哄的，誰也沒注意到他的返回。也不知是哪根筋起的作用，項毅中忽然就想到高前這會正在接聽的電話，多半與胡耿源有關。看身邊原龍泉白酒廠職工幹部代表，一個個義憤填膺，大有把這個世界搗毀才能泄憤，項毅中便暗自搖頭。說真的，他是同情他們，自己若非老早下海，結局隻怕跟他們現在差不多，但他們的做法實在過激了，今天在佳美小區工地上的行為算哪門子理？弄出人命來隻會把事情搞得更加複雜，到頭來吃虧的還是他們自己。好歹曾經也是國家工作人員，哪有這樣胡來的，太莽撞了。內心裏項毅中又為他們歎息。這個社會是不可能凡事都公平的，特別是現今企業改製置換時期，政府又缺乏相應的政策法規，這也是為什麼私人跟公家的生意好做。生意場上的雙贏也是有其潛規則的,它具有鮮明的針對性。
高前返回來坐在原來的位置上，一言不發地抽著香煙，任原龍泉白酒廠職工幹部代表叫囂。政府這邊見他這模樣早一個個閉了嘴巴。這樣一會兒，原龍泉白酒廠職工幹部代表也就感覺到了氣氛的不對，很自然地停止了喧鬧。高前還是不吱聲，隻管把香煙猛抽，濃濃的煙霧從他口裏噴出來，把會議室的氣氛弄得前所未有的凝重。就連項毅中也弄不準他演的是哪門子戲了。
這時高前把手中的煙屁股往香煙缸裏一擰，目光緩緩掃視眾人，沉聲說：“我這裏不得不告訴你們一個十分沉痛的消息，高副局長在搶救過程中手術失敗。你們今天在佳美小區聚眾鬧事已構成嚴重的刑事犯罪了。你們反思你們的所作所為吧。”
會議室一時鴉雀無聲。
高前接著說：“處置國有資產是政府的權力，你們認為欠缺公平可以直接找政府反映，毆打前去勸解的領導致死致殘，你們想想這是什麼行為？原龍泉白酒廠已由政府協商賣給九龍房地產公司用於房地產開發，這是政府跟九龍房地產公司的事，你們聚眾佳美小區工地阻撓施工，是哪門子道理？你們曾經是國家工作人員，不是莽撞無知的山野村夫，凡事都得循章行事。我這裏提醒你們，現在是法治社會，胡來一氣到頭來隻會害了自己。別因為保障自己的一點利益而又把自己給害了。”
這時會議室的門被推開，好幾名警察走進來，會議室的氣氛頓時凝住了。領頭的警察同高前招呼。高前環視眾人道：“現在公安機關將就今天佳美小區工地上的事找你們了解一下情況，還望大家予以配合。”
項毅中覺得他無需再留在這裏，跟高前招呼一句走了。看車上的時間，都快下班了。也不知胡耿源手術失敗到底是什麼結果，項毅中讓小平送他去市中心醫院。不想辦公室來了電話，說兩位警察還在等著向他了解情況。項毅中也就記起還有這麼回事等著他，讓小平先送他回公司。
兩位警察被安排在他辦公室隔壁的小會議室。當公司秘書小姐引著項毅中來到他們麵前時，兩人恭謙地站起來同他握手。介紹中知道他們一個姓江，一個姓魯。看他們的樣子顯然剛吃飽喝足，興致不錯。項毅中就把在茶屋接到李登峰電話，途中再撥打胡耿源電話及趕到佳美小區工地發生的情況說了。完了他們把訊問記錄讓項毅中看看是否有漏記，照例讓他簽字按指印。項毅中隻在上麵簽了字，說指印就不按了。他一向忌諱按指印，覺得那是犯案人才做的事。兩位警察也不勉強，說既然項老板不按就不按吧。項毅中知道，這些戴大蓋帽兒的在常人麵前素來凶巴巴的，可在領導和有錢人麵前便是孫子。
兩位警察走後，項毅中正想去市中心醫院看看胡耿源到底是怎麼個情況，柳真打來電話，問他回不回去一塊用餐？這時項毅中也就感到肚子真有些餓了，便決定先回去用了餐再去醫院，讓柳真抓緊時間張羅好晚餐，他一會就回。
項毅中並沒有馬上離去，他得把今天發生的事情好好梳理一下。收購原龍泉白酒廠引發今天的事情是他萬萬沒想到的，而今天的事情隻怕已招致市領導的注意也說不準。更讓他擔心的是這事的結果，真若久懸不決，他可拖不起。他原以為身為原龍泉白酒廠領導的胡耿源能製止原來下屬的聚眾阻撓施工，哪知正是他這一錯誤的認識使事情複雜化。胡耿源如果不是重情重義，在接到他的電話後大可不予理會，要知他早已不在那個位置上了，所謂不在其位不謀其政。現在胡耿源真有個什麼三長兩短，自己就是間接的殺手。項毅中不無深切地感到，人生常常就是這樣事與願違，動機和效果不統一。這房地產生意真的複雜，它牽扯的麵太寬了，哪一根線處理得不當都可以把你彈送到半空，跌你個半死。
項毅中忽然生出這就趕往醫院看看胡耿源的欲望。在車上他撥了柳真的電話，說另有事情要辦，讓她不用等他了。柳真素知他的事情說來就來，也不多問。趕到醫院，李登峰告訴他，胡副局還在手術室。
“不是說手術失敗了嗎？”項毅中有些摸不著頭腦了。
“這是第二次手術。”李登峰道。
項毅中對醫學方麵的事情知之甚少，弄不清楚既然第一次手術失敗了還能跟著來第二次，那手術就應該不算完，病人是個什麼結果就還不可知。他雖然是這般想，卻也知道事情不會這麼簡單，想問李登峰，但他的樣子不會比他知道得多，就想隻有找機會問醫生了。李登峰領著他來到胡耿源家人麵前。這一家子圈在一塊，一臉的悲戚。項毅中本想寬慰他們幾句，想著自己這些話一說，隻怕會讓他們更加難過，便什麼話也不說，立在那裏感受著這一家人的悲傷，心裏有股悲酸像溪流汩汩地流淌著。
這時隔壁手術室的門被打開，胡耿源家人圍了上去，問手術怎樣？打頭醫生告訴他們，命是保住了，但這一輩子隻能躺在床上了。胡耿源老伴潘姐便大放悲聲，那聲音之傷痛之尖利，怕是整棟大樓都聽到了。項毅中勸慰的同時，感到身上某根弦在緩緩鬆弛。今天高副區長答應原龍泉白酒廠職工幹部代表清查以胡耿源為主要領導近五年來的經濟賬隻怕因胡耿源這一輩子躺在床上而無法進行了。
離開醫院，照例是個色彩繽紛的夜晚。項毅中讓小平先送李登峰。他默默地燃上根雪茄。今天發生的事情讓他感到窗外的太平盛世存在著太多的虛幻。
在李登峰將要下車時，項毅中道：“明天你回工地吧，好生留意那邊的情況，有什麼事隨時電話告知我。切記不可與他們發生衝突。”
回到柳真那兒，項毅中問有什麼吃的，有什麼吃的先拿出來把肚子填飽。柳真就把尚熱的飯菜端了上來，像看外星人似的望著他狼吞虎咽。等他吃完了，柳真說：“你今天到底怎麼回事啊？”
項毅中不想跟她說有關公司的事，喝著茶信口道：“不就是大半天沒吃什麼有些餓了吧。你沒餓過？”
柳真眼睛一眨不眨地望著項毅中，搖了下頭說：“從前你這樣過嗎？”
“誰會經常跟自己過不去啊！餓肚子的滋味可不好受。”
“正因為如此，你今天的餓肚子才不那麼簡單。你應該告訴我，我是關心你。”
項毅中靜靜地看著柳真，終是沒說。柳真的話讓他有些感動，但感動歸感動，他不想因此破了自己的原則。感情和公司的事攪到一塊，未免複雜了，萬一有那麼一天到了需要做抉擇的時候就難保牽扯了。何況這些事情說出來於事無益，不能解決任何問題。對商人來說，什麼事情都得講現實和實際，離開了這些根本無法在商海裏自由自在地遨遊，不可能有你追逐的利潤。他不想讓感情成為生意上的羈絆。
“忙啊，忙公司的事。”項毅中起身說，“洗澡吧，洗了澡休息。”
柳真說：“你先坐著，我去給你放水吧。”
項毅中便在電視機前坐了。這會正是新聞聯播的時候，也就想到小原來。今天碰著的如非小原，事情隻怕還得費上些周折。他想就今天的事去個電話感謝感謝，便也省悟到匆匆忙忙的忘了向對方要張名片，人就生出遺憾來。想待到這事兒完了，哪天再去電視台找她吧。
柳真讓他去洗澡，說水放好了，睡衣也找好在那兒。項毅中真有些累了，潦草地衝洗一下了事。上床時不小心碰著傷處，忍不住叫了一聲。柳真不悅地說：“問你還不說，怎麼弄成這樣？看了醫生沒有？”
項毅中要柳真把今天在醫院拿的藥取來吃了塗了。見柳真始終在一旁看著他，就想該說句什麼才是，一時卻不知說什麼。這時撂在沙發上的手機響了，柳真過去抓了手機遞給他。一看手機上的號碼是李登峰的，項毅中想也沒想便接了，心裏像是揣著團什麼。
“項總，剛才有人告訴我，原龍泉白酒廠的職工幹部湧到區政府去了，連許多家屬都參與了，把區政府都包圍了，說是抗議政府抓了他們的人。”
項毅中在這事上不好同下屬說什麼，哦了一聲問：“佳美小區工地呢？”
“那裏倒是沒事。從現在的情況看，他們把矛頭移到政府那邊去了，估計不會再來咱工地尋釁滋事。”
項毅中自是明白他的意思，是問沒事的話明天施不施工。原龍泉白酒廠職工幹部是不是真的就此直麵政府？政府能不能就此給他們一個交代？項毅中竟是把握不準。一群心態偏激的人聚集一起，是不大可能推測到事態的結局，你隻能做最壞的打算。從今天佳美小區工地發生的情況看，這些人處事就全然不按常理出牌，行的全是劍走偏鋒的路子，萬一同政府搞僵，完全有可能殺個回馬槍搞得佳美小區工地無法施工。說得不好聽點，這是群高危險分子，腦子一發熱完全有可能往死胡同裏鑽。
“看看情況再說吧。”項毅中可不想在此基礎上再弄出個什麼差錯把事情鬧大留下後遺症，那樣的話再大的利潤也失去了意義。
在項毅中接聽電話時，柳真安靜地立在那裏，對電話裏的內容自然聽了個明白，但她卻是什麼也不說。她知道眼前男人不想跟她討論有關公司的事，一聲不響地上了床。項毅中也不管她，權衡要不要給高前去個電話了解一下情況。盡管原龍泉白酒廠的職工幹部已把矛頭指向區政府，表麵上看他是脫身了，誰都知道他們是綁在一塊的兩隻螞蚱，事態真激化了的話，勢將把他帶入等同的境地。他可不想給自己的公司帶來負麵影響，否則以後在這個圈子裏就難以立足行事了。誰又願意同一個備受“矚目”的公司攪在一塊呢？而最大的問題是，做房地產做的是人脈，自己的人脈等於從此斷了。這會兒項毅中在思考著一個問題，高前會不會被原龍泉白酒廠職工幹部的過激行事刺激得失去應有的冷靜，朝與原先設定的淡化處理相反的方向行事呢？要知很多事情的演繹變化是你根本控製不了的。對一群高危分子來說，沒有什麼是他們不敢幹的。
思量一會，項毅中還是撥了高前的電話。雖然柳真就在身邊,他也不想避忌,反正剛才的電話她已聽了個明白。如果因避忌躲到別的房間去打這個電話，讓柳真作何感想？這無異於在他們的感情上刺一刀。項毅中是不會跟她談有關公司的事，但她無意間知道又是另外一回事。電話一響高前便接了，可見他這會一點也不輕鬆。
“高副區長你好，聽說他們這會都折騰到區政府了？”
“是呀。”
“很複雜是吧？”
“因為胡副局長的手術失敗，事情自然也就起了變化，已從單一的國企處置問題轉化成刑事案了，這是我們必須要考慮的一個問題。我們幾位主要領導的意思是分開處理，原龍泉白酒廠職工幹部代表提出來的三點作為一個問題，毆打政府領導致殘是個問題。我個人的意思，力爭把事態的影響壓縮到最小，盡快處理了結。”
通完電話，項毅中的腦子思想開了。剛才電話裏他不便發表什麼高見，更不便談自己在這事上的想法，盡管他跟高前的關係不錯。對他來說，隻要明白高前保持冷靜的頭腦和心態就行了。對高前他們所謂的分開處理，他是不以為然的。要知這兩件事息息相通，就算原龍泉白酒廠職工幹部提出的三點政府讓他們滿意了，把毆打胡副局長的人抓了投監，豈不又把事態擴展了，原龍泉白酒廠廣大職工幹部怎肯罷休？項毅中覺得，在毆打胡副局長一事上，政府實在不必窮於追究，應該最大程度地淡化。淡化了這件事，無異於淡化了原龍泉白酒廠職工幹部代表提出的三點。要知現今處於社會轉型時期，各種社會矛盾交集，政府隻有采取溫和的態度才能緩解各種矛盾。項毅中想，明天再尋個機會好好跟高前交流一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