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在快樂地寫作著,寫作才是她最大的快樂。
二
文如其人。她的作品和她的為人一樣,平平淡淡、柔和從容。《褲襠巷風流記》《百日陽光》等十一部長篇,三部文集,五個中短篇小說集,六個散文隨筆集,都是平平淡淡從容不迫走進讀者視野的。讀她的小說,是一種從從容容的享受。我和她的母親讀得最多,享受也最多。在我們這個小說之家裏,第一個寫小說的是她的母親,而小青在《上海文學》發表第一個短篇《夜歸》的時候,她的母親已病危住院,我在床邊讀了一遍一遍又一遍,在那悶塞沉重的病房裏,猶如清風徐來,她的可憐的母親那失去光澤的眼睛明亮起來了,不知是手術的功能還是精神的力量,竟又奇跡般地多活了幾年。那幾年裏她如饑似渴地讀女兒的小說,直至女兒生下兒子,由她起了個徐來的名字後的十七天,才安靜從容地離開了人世,這也成了小青永恒的記憶。
猶如清風徐來,好多人讀她的作品都有這樣的感覺。但究竟如何評價呢?有人說她的小說已進入“蘇味小說”的新境界。何謂“蘇味小說”?新與舊又有何區別?一位評論家稱她的“新蘇味小說”像一幅市井風俗畫、清明上河圖,既合乎當代文壇平民文學的主題,又別有全方位描繪蘇州文化的洞天,因而在“蘇味小說”的發展史上已獨樹一幟。
“一幟”還稱不上,但蘇味或者說蘇州特色,確實是很濃很濃的。她三歲到了蘇州,一待四十多年,走遍了大街小巷,飽餐了湖光山色園林美景,褲襠巷、采蓮洪、錦帆橋、真娘亭、釣魚灣、楊灣小鎮……成為她的書名或在書中出現的時候,讀者一看就知道寫的是蘇州。她給蘇州園林畫冊作序說,看了小小的網獅園,才真正知道什麼叫咫尺天涯;玩過小小的獅子林,才能真正理解“人知我居城市裏,我疑身在山林中”。蘇州園林甲天下,是因為講究的是模仿自然再現自然的意境,“雖有人作,宛如天開”。說蘇州是一座園林城市,或說蘇州是一座城市園林,都是恰如其分的。她的作品裏描述的幽深的小巷、典雅的園林、精美的工藝……無不展示出蘇州的精美特色。旅遊、園林部門的朋友,戲言要給她發廣告費、導遊獎。
讀她的小說,如聽蘇州的評彈,娓娓道來,不慌不忙。敘述語與人物語用蘇州方言,對小說語境、語調、語氣、語感把握得恰到好處,出神入化地表達出蘇州文化的韻味。《清唱》裏書場的熱鬧場景:“……說到妙處,獲一個滿堂彩,大家喊一個‘連’字很光彩;說得糟糕,台下叫‘倒麵湯’,‘絞手巾’……”《褲襠巷風流記》裏寫吳李氏的富有:“紡綢褂子一披,鵝毛扇子一擺,上午皮包水(吃茶),下午水包皮(洗澡),餐餐七葷八素十樣經……”而敘事語言,也都帶有評彈色彩,脆生生,糯答答,甜滋滋。
她作品裏的人物基本上是以市民階層為主。淡泊、隨和、忍讓、溫吞水、小家子氣,又糯又韌……盡顯蘇州人的特色。多人讚譽的《瑞雲》裏的那個瑞雲,從小被拋棄,長大了又缺少愛,可她既沒有萬念俱灰的痛苦,又沒想去掙紮著出人頭地,她無聲無息地生活在一座大宅裏,悄悄和石頭說話,臉上有永久的和平,隻要她“平平靜靜地一笑”,連最古怪的王老先生也會“變得和瑞雲一樣安靜了”;《光圈》裏的吳影蘭十幾年被囿禁於艱難的家庭和社會圈子裏,默默無語我行我素,對不公正的生活現實僅僅報一聲喟歎而已;至於那些老輩人如《人和蛇》裏的陸順官,《伏針》裏的陳繼光,似乎永遠沉浸在自己的職業習慣裏,從來不曾感到現實對他們的精神困擾。有評論家說她的創作沒有穩定的價值指向,情感零度介入,不作理性判斷,靜靜地觀照,淡淡地同情,深深地理解,這種審美風格與蘇州的文化品格達到了天然和諧,可以稱之為“溫柔思維”。
“溫柔思維”也幽默,幽默起來也溫柔。她近期發表的《失蹤》《接待》《錯誤路線》三個短篇,一直沉浸在柔柔的微笑中。兩個男人的妻子失蹤了,報案時連妻子穿的什麼衣服都記不清楚,出去走走白相相的兩個女人走了回來,但在丈夫心目中已經“失蹤”了的妻子,遲早還是會失蹤的。一個文人下鄉調查文史,受到真誠熱情的接待,使其忘記了此行的目的。接待者的極其真誠極其熱情和被接待者的無法拒絕無所適從,使我一直忍笑不止,好像就是把曾經當過辦公室主任的我接待別人和被人接待的種種尷尬寫了出來。《錯誤路線》寫一位出租車司機出車時走錯了線路,被一個騎自行車的外來工撞上了,他的車頭壞了,外來工的腿受了傷,半跪在地上求他饒恕,趕來的交警責令他把傷者送到醫院,護士對他諷刺挖苦,他墊付了醫藥費,又把外來工送回了工棚,在不自覺的過程中做了許多好事,卻沒有一個人相信,回家告訴老婆,老婆說他在說書,說他是絕不會這麼做好人的,還抓住他走錯線路這個把柄,說他是和女同學約會去的,編了故事騙警察、騙老婆……我坐出租車的時候,向多位司機講述這個故事,他們都愛聽,聽了都開心,而我當然比他們更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