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0年,我發表了我的第一個文學作品,短篇小說《夜歸》。我母親正住在醫院的病房裏,我父親從我母親的病床邊一直衝到很遠的郵局,購買了十幾本當期的《上海文學》,不停片刻急急趕回我母親的病房,我記得那一期的《上海文學》是淡綠色的封麵。
我父親拿著《上海文學》翻來覆去看了又看,並且向別人介紹了又介紹,他說,這是我女兒的小說,這是我女兒的小說。我母親躺在病床上,身患重病,她滿心歡喜笑眯眯地聽我父親朗讀我的處女作。母親將淡綠色封麵的《上海文學》擱在她的床頭,那一段時間,我每次去看望母親,都能看到那個淡綠色的封麵。
在1980年到1986年的日子裏,我母親的生命裏也曾經出現了一些奇跡。久病不愈的她,有一陣身體突然好起來,於是母親將堆積了許多年的家務一一做起來,當母親感到疲勞的時候,她在一張舊的躺椅上躺一會兒。這時候,母親的靈感突然而至,母親從躺椅上起來,找出紙和筆,她寫道:“在到了快要做外婆的時候,我想起了我的外婆。”母親在這篇小說的開頭寫她小時候跟著母親坐船到外婆家去,她的母親抱著弟弟睡在船的那一頭,她睡在船的這一頭,聽著河裏的流水聲,聽著岸上的狗叫,母親說:“我既害怕又興奮。”
不久以後,母親再次病倒,她再也沒有能夠起來,做家務,寫作。
母親終於沒有能寫成她的任何一篇小說。
但是有一個聲音始終在告訴我,母親的靈魂是文學的靈魂。
我總是覺得,我的小說,是母親贈給我的生命禮物。
我母親生前隻讀過我的短篇小說,我現在已經記不很清母親對我的短篇小說有過怎樣的評價,我隻是記得在那些歲月裏,母親與病魔進行著生死搏鬥,但是最終母親輸了,我們都輸了。
遺憾的是,我沒有能夠讓母親讀到我的更好一點的小說。
遺憾是永遠的,難以避免。母親的去世,就是無情的上蒼給我的一個永遠的遺憾。
我無法代替母親去實現她也許曾經有過的作家夢,但是我做母親希望我做的事情,沒有母親的文學夢,就不會有我的文學路。
2.我家有女
範萬鈞
在蘇州,朋友們常跟我開玩笑,說範小天、範小青是我的“金童玉女”,我聽了自然高興,人前人後茶室裏酒桌上報刊上電視上,也少不了常常自吹。吹捧兒女,我開心,他們不開心,說:“我父親就是歡喜吹!”還常常當眾開涮。這一次,何鎮邦先生來電,要我寫寫範小青,電話是小青接了告訴我的,我在心裏暗笑說,我要吹你變成了你要我吹,這下不好反對了吧。
一
怎麼寫呢?知女莫如父,她的為人為文,用一個“柔”字可以概括得了。
小的時候,很柔順:聽話,肯學習,成績好,是個大家喜歡的乖女孩。但她怕見生人,舅舅叔叔來了,她可以偷著瞧,別人一瞧她,她就哭。有一次和哥哥爭奪躺椅上的一個墊腳,自然哥哥得手。她傷心地哭個不停,竟然哭暈過去。醒了,還要哭。前不久,她的兒子中考考得不太好,她又哭了,哭得那麼豪放,那哭聲穿過樓層進入我的房間。我忍不住笑了,這個四十多歲的女兒還沒長大呐!
與哭相比,自然笑多,笑的時候也溫柔,但有兩種情況例外。一是聽哥哥神侃,侃到那份上,她就忍不住要大笑起來,她敬服哥哥,哥哥說話像是夢,但又常常夢幻成真。二是酒喝多了,特愛笑,笑得兒子心驚膽戰。
這點插曲,是她出格的地方。人們都說,溫良恭儉讓,才是真正的她。她既無驕氣,不僅因為她沒有資本,有了資本也不會驕傲;也無嬌氣,特能吃苦,小時隨父母下鄉,中學畢業後又去插隊,火紅年代入的黨,當了鐵姑娘隊隊長,挑土方累壞了腰,得了個腰肌勞損,至今還時時作痛。迷上寫作,成了機器人,二十多年,一千多萬字。寫作也是勞動,如果評選寫作勞模,她的得票會是領先的。她很實在,做人做文,從不矯揉造作。不少省市刊物給她評過不少獎,但並無什麼轟動效應。幾十年來平平淡淡,像她自己說的,她是“不會讓人冷不防的”。
就是這麼一個範小青,崇拜她的人不多,喜歡她的人不少。在蘇州,陸文夫對小青關心備至;在南京,高曉聲生前撰文稱她為精靈。《人民文學》的崔道怡、《上海文學》的周介人、張斤夫等不僅多次編發她的作品,還寫了不少評論。去年夏天,我去青島參加全國名人教授杯圍棋賽,馮德英先生請我們蘇州棋手吃飯,我們講他的“三花”,他講小青,說她“真是不錯的”。
大家喜歡她,她也喜歡大家。申奧成功,她寫了篇文章,《喜歡著大家的喜歡》。她不喜歡體育,但在家裏有老中小三代喜歡體育的男子漢。她寫我如何大著喉嚨歡呼喝彩,寫她丈夫打開窗子聽鞭炮看焰火,寫她兒子抓住機遇來要我意思意思,我塞給他兩張大票,她挖苦快樂著的兒子:“好像是他參與申奧作了偉大貢獻似的。”我也不客氣地挖苦她,什麼快樂著大家的快樂,父親的錢進了兒子的口袋,那才是真正的快樂!
真正的快樂在哪裏?每年幾十萬字是很不容易的,有人說她勤奮,有人說她敬業、執著……而她說的是快樂。觀察體驗有所悟了快樂,構思成熟了快樂,嘀嘀嗒嗒敲鍵盤的時候快樂,完了稿寄交編輯部、出版社的時候快樂,發表了受到好評得了什麼獎的時候快樂……這些全是我說的,她不會這麼說,也從來沒有看到她拿到樣書稿酬或者獲獎證書的時候露出什麼快樂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