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方方(2)(1 / 3)

父親汪德佑,畢業於上海交大土木工程係,新中國成立後是“長辦”工程師,懂英法德俄日五國外語。1949年,他不願去台灣,留在了大陸,他向往延安式的生活,打心眼裏熱愛中國共產黨。然而,他卻一輩子無大的建樹,飽受曆次政治運動的衝擊,清貧一生。

然而,20世紀30年代的方方的父親卻是躊躇滿誌,意氣風發。這一年暑假她的父親從上海交大回家,認識了在九江儒勵女中讀書的女中學生張恬然,兩人一見鍾情,然而他們雙方都由家裏做主定親了,父親與一位柯小姐,母親與其表哥。但是,浪漫的愛情戰勝了封建禮教,雖然方方的老外公反對這門親事,但方方的父母卻無比堅定其結合的信心。回校以後,方方父親給她母親寫信,鼓勵她讀巴金的《家》,並且摘錄“我們不是畸人,不是愚人”這樣頗有煽動性的句子。後來這一對新時代的青年終於成功了。“最後戲劇性的是,”方方說,“父親定親的那位柯小姐和母親定親的表哥結合了。”父母的解除婚約促成了另一對夫妻,這個戲劇性的結局方方沒有寫入小說。

在抗日戰爭期間,方方的父母都在雲南,父親是中印油管工程處的工程師,他曾經也有過輝煌。而以後的年月,就像方方描述的一樣,她的父親成了一個抽著劣質煙,不愛說話,整天擔心挨批挨鬥的、瘦不拉嘰的古怪老頭。我們殘酷地設想一下:假如他當年出走域外,今日重新歸來,穿著T恤衫,紅光滿麵,以海外學者的身份出現在國內大學的講壇上,並且受到官員們的接風與宴請,向國內的親人一擲千金……會是這種結局嗎?可能是。然而,每個人都隻有一種結局。這就是命運。

方方的父母都謝世了,就像她在小說中說的一樣:這個世界再也沒有了他(們)的足跡。一代一代的人像煙雲一樣飄散了,他們究竟去了哪裏?

“宦子塌”閑話及其他

宦子塌是一個地名,一個江漢平原農村隨處可見的地名。方方的《閑聊宦子塌》是偶爾為之的農村小說,農村方言小說,但不是通常意義上的農村題材小說。她不“思索”農村的現實問題,也不刻意表現農村人的痛苦,更不想表現那種所謂地域文化的底蘊。這樣的一篇讓人說不出所以然的小說,為什麼受到許多人的讚賞且也是她自己很喜愛的小說呢?

這曾是打動我的一篇小說,這是使我看到了小說中陽光燦爛的小說,猶如躺在田野的草坡上曬太陽,看流雲,什麼也不想的小說。之所以如此,因為這些年我一直把沈從文的小說視作我創作的圭臬,方方的“宦子塌”使我重新沐浴了一回這樣的陽光——沈從文小說中傳導的那種溫敦的、寬厚的、無邊無際的陽光。

胡幺爹與秦家妃妃一家的感情瓜葛,方方不過借了這一些背景來寫那片土地悠長而甜蜜的神秘韻味:它在穿破與不穿破之間,說與不說之間,欲言又止與戛然而止之間,溫和的嘲笑與曆史的默許之間。就是這樣,人繁衍著,幹著蠢事、傻事、回味在心的事、遺憾的事和滿足的事。

這篇小說是方方在電視台拍電視時額外的收獲,是電視的下腳料,從洪湖得來的素材。那時候她十分懷念那樣一種激情鼓蕩的年月;而現在,這種激情慢慢地消退了——她在拍片子的間隙,是一個寫小說的有心人,盡力去搜集、抄錄當地的方言、地名誌、方誌、民歌資料。她沉浸於此,在土地的光芒中,她得到的回報當然就是土地暖烘烘的感覺了。

一個完全沒有農村生活體驗的作家,寫出了醇香的農村小說,這當然是一個奇跡。

《暗示》則是一篇閱讀效果與《閑聊宦子塌》完全不同的小說,它之所以牽人眼目,在於它使我有一種讀20世紀那些外國小說經典的感覺。細究起來,它當然是一篇“先鋒”小說。可是國內的“先鋒小說”都寫了些什麼,天知道!“先鋒小說”在我看來是一些壓根兒就對自己不自信的人寫的,那種寫作時的猶豫狀態變成了所謂哲學意義上的“恍惚”與“迷宮”,天知道我們的評論家是怎麼上當的。但方方的小說與那種所謂的“先鋒小說”又顯然不同。《暗示》中的葉桑的投水,下墜時升騰的強烈欲望與幻覺,方方為此營造了一個旭日燃燒的童話奇景,因為有了這個布景,葉桑的自溺便是十分的悲壯與絢麗了,甚至達到了燦爛的極境。方方這些年極喜歡營造燦爛的極境(景致):“宦子塌”的通篇陽光(正常的),《桃花燦爛》中淒美的燦爛,《暗示》中迷幻的燦爛,都讓人有新奇的閱讀體驗。葉桑姨媽的自殺與其說是“不能承受罪惡”,不如說是這個家族有著乖戾和精神缺陷的基因所致。姨媽、母親、妹妹,最後由葉桑將這種精神缺陷推上了極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