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斤瀾!哈哈哈哈……
3.斤瀾印象雜記
唐達成
一
斤瀾兄,年逾七十,童顏道首,步履輕捷,麵色紅潤,白發蒼然,兩眼炯炯有神,儼然一清拔飄逸之老人。他談吐從容寬厚,甚少與人爭論,縱有不同意見,點到為止,非麵紅耳赤硬鑽牛角,死抬杠子執拗不休之人。但是,以他數十年的滄桑經曆,洞明世事,筆下無論寫小說、隨筆,常有獨到之見,妙語驚人,卻全以不動聲色之平常心出之。此時你便悟出:他的智慧與熱情如蓄在熱水瓶中,不倒則已,倒出便覺灼人心神,醒人胸臆。
北京文學界的友人,稱他為林大哥,他比我長四歲,是老長輩無疑。有的小字輩也順口稱呼,其實認真說,應稱為林老師。無論他的閱曆,他的學識,他的人生經驗,都夠你品味一輩子的,你學寫作,如有他的點撥,受用無窮,能入門為徒,便是造化了。
他自己其實就是一部大書,風風雨雨,曆盡千難萬韌,卻很少為人所知。我從溫州友人處便得知他青年時最驚險的一次經曆。
那是新中國成立前,浙東溫州一帶,新四軍所屬之三五支隊,活躍在鄰縣平陽山區,進步學生暗中常與地下黨有聯係,斤瀾大約當時即與地下黨常來往,但是否已入黨我就說不清楚了。1946年前後,台灣已自日本回歸祖國,當時省長是國民黨的陳儀,儼然一太上皇,生殺予奪,大權在握,獨斷專行。斤瀾那時不知是否受黨的派遣到了台北工作。不久,1947年2月間,台北攤販萬人為對抗國民黨的苛捐雜稅,奮起抗爭,罷市罷工,聲勢十分浩大。省長陳儀驚慌失措,以大量軍警彈壓,濫殺無辜,大肆搜捕。這次攤販的行動,可能有地下黨的組織領導,人稱“二二八”事件。斤瀾不幸被國民黨特務逮捕入獄,經同鄉和友人百般營教,當時因捕人甚多,國民黨軍警一時未查清斤瀾兄的身份來曆,被同意取保釋放。斤瀾一出獄立刻與港口熟悉的運煤船聯係,躲入煤船暗艙內,第二日即起航去上海。不料在第二天,國民黨特務發現斤瀾被釋放,大怒,立即下令再次搜捕緝拿,但已遍尋不得。原來彼時彼刻,斤瀾已隨煤船漂至海上,安然脫險了。當時國民黨兵敗如山倒,台灣白色恐怖愈演愈烈,斤瀾如再次被捕,則有性命之憂。“二二八”事件是台灣人民對國民黨的腐敗公開抗爭的一次壯舉,四十年後,在台灣人民強烈要求下,建立了一塊紀念這次事件的死難者紀念碑。斤瀾這次危在旦夕的驚險遭遇,平日很少和人說起,但是如果你讀過他的短篇小說《台灣姑娘》,便會對這次如火如荼的群眾抗爭活動,以及後來的悲慘結局有個概括的了解。雖然他寫的是小說,並非實錄,但如果沒有他自己那段和台灣群眾同命運、共生死的切身經曆,是決然不可能寫得如此生動、如此感人的。
二
斤瀾善飲,年輕時,白酒也有斤把的量,一般酒徒休想和他對擂。文學界中,大約隻有陸文夫、汪老曾祺是酒鄉高手,可以與之對酌終日。可惜那時沒有錄音機之類的先進電器,否則把他們暢懷痛飲,天南海北的對談錄整理出來,不僅會得到許多學問知識的啟迪,也會明白他們對人生的感悟與人生的況味,豈不妙哉。
斤瀾的性情豁達超逸,接觸過他的人都會有感受,我想這是他高壽秘訣之所在。前兩年,他陪幾位文友同遊故鄉新辟的風景勝地。景點初創,曲曲折折的石路循山而上,有的地方隻挖了一個石洞,要攀鐵梯上去,許多人不免心中忐忑,麵有怯色,甚至就在路邊石塊上安坐休息,不打算再往上攀登了。我隻顧往前,倒也沒有猶豫,等爬上去之後,我不免擔心斤瀾大哥年已七旬,恐怕不必再這樣乘危涉險地折騰了。這條路也實在崎嶇險奧,如不再加修整或另辟蹊徑,一般遊人可能要望而卻步。我邊尋思邊行走,到了一山邊小茶攤,樹木蔥鬱,枝條葳蕤,即坐下歇足,不一會兒,斤瀾兄竟緩緩從容而來,雖然額上大汗涔涔,卻神色自若,並無任何畏難之色,甚至還繞茶攤極目四望,觀看層巒疊嶂的起伏走勢,他對大自然確實別有一番熱愛情緒。在他看來,水木清華之處,即可洗去凡愁俗慮,而頗有神仙洞達之快了。
“文革”初期,紅衛兵雲集北京,到天安門接受檢閱,四麵八方的“革命小將”潮水般湧到北京來,他們都是所謂請來的“客人”,不可怠慢。於是各區各單位都分配了任務,騰房子,攤鋪位,找人添火做飯。做一次麵條,要在雙人鋪板上,用碗口粗的竹杠,一頭兩個人,一上一下如同蹺蹺板那樣壓出麵條來。別看這些日常吃喝拉撒小事,突然來了這些千軍萬馬,可把人忙了個四腳朝天,累得不亦樂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