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時斤瀾是在北京作協,恰當中年,看塊頭也還壯實,造反派看上了他,命他為“小將”服務。斤瀾想想,也是,像他這樣造反沒資格,進“牛棚”又還沒到火候,奉命去對付吃喝拉撒睡恰好活該。但是即使當年算是一條壯漢,這樣白天黑夜、沒完沒了的雜役勞務,也夠他受的。有一天他累得昏昏沉沉,本來應該朝北回家,他卻腳步踉蹌地朝南去了龍潭湖。那時的龍潭湖並無亭台樓閣,隻不過有點天然野趣罷了。但那時浩劫剛來,有的人以為真是來了“革命”,有人卻是疲於奔命,還有人則是什麼也顧不上,隻顧逃命,哪裏還有什麼閑情逸致去逛公園。但斤瀾陰錯陽差地竟走到了湖邊,腳下踩著了草地,夕陽映照之下,草葉有些紅了,有些幹了,結籽了,是寸草結籽的時候,是秋天了!這時斤瀾自述道:“我心裏抽緊,由外往裏緊縮,隨著慌張起來。隨著暈眩,隨著顫顫的,這是由裏往外顫抖了……原來還有秋天,春夏秋冬還在!大自然還在,天地好生之德還在!”於是他鎮定下來,生活還要享受,生機依然存在,希望仍然尚未泯滅。他在自己的散文中稱此為“天籟”“天命”,但他肯定這是和大自然的規律息息相關。用他的話來說,那就是“顯現了永生不息,周行不息,自強不息的生命力”,“展現了憨厚、厚實、實誠的生命力”。在那人妖顛倒,黑白不辨,濁浪滔天的時刻,大自然的“好生之德”或許正是他使自己心理取得平衡,超逸於生死禍福之外,而未偏落頹唐,並獲得鎮靜無畏精神力量的緣故。
宗白華先生在論晉人的詩情畫意時,曾以為這是向外發現了自然,向內發現了自己的深情,境與神會,便有真氣撲人之感。所謂“渾萬象以冥觀,兀同體於自然”。精神上的自由解放和胸襟的曠達,才能有對於自然和宇宙共感的深沉境地。斤瀾兄的豁達性情,正是和他對大自然之情相關的。
三
斤瀾兄是著名的小說高手,無論對人生體悟還是語言表述方式,都獨具一格,因此常有人請他講課,或請他講解小說創作規律,以及個人創作中的體會,這是很自然的,他因此寫了不少這方麵的文字。過去我讀他的小說,總以為他寫作是機緣偶觸,靈感倏生,信手拈來。讀了他論述創作的文字,心中才不禁驚歎起來,原來他在小說領域中,無論長篇、中篇、短篇,尤其是短篇,用力之勤,之深入,之細致,決非常人所可企及。而他的敘說又與文學講師的講章大不相同,往往有如兩人對飲,從從容容,侃侃而談,活潑有了,生動有了,精密也有了,真個舉重若輕。
比如他說:“寫小說好比玩藏貓,明明白白是有那麼個孩子,把自己隱蔽起來了,叫人好找。怎麼個找法呢?要觀察各種跡象,也就是隱蔽起來的孩子從各種情節中流露出來的現象;另外還要猜測,也就是想象,或是意會。”你看他對小說特點的解說,如此言簡意賅,情節、主題、思想、曲折等習慣說法,都被他用“藏貓貓”的比喻點透。他就此還談到意會與晦澀之別,他說:“叫人意會下來,能夠意會到些東西的,是含蓄。那個晦澀是意會來意會去,卻一場空。”可見晦澀往往與故作深沉狀相連,卻無實在的灼見,把二者的區別,一語道破。
我說他對小說形式研究得又透又細,可舉他對魯迅《孔乙己》的分析為例。他說孔乙己後來叫財主老爺吊打,以致骨折,在地上爬著走,不久爬死了。魯迅先生隻用酒店裏酒客的傳聞,一百五六十字交代過去了,惜墨如金;倒在吃茴香豆,教寫茴香豆,分茴香豆,保護茴香豆……這微不足道的茴香豆上用了五六百字(全篇不足三千字),想來不會有別的理由,隻是作者看出“這些裏邊蘊藏著深濃的人生味”。魯迅先生小說中寫的人物,往往卻叫封建吞吃了。他們本都有善良忠厚的本性,卻毫無出路,筆墨的繁簡,是和作者尖銳又深沉的思想光芒不可分的,他作品的“人生味”滲透著曆史、民族、“國民性”的悲劇的悲涼。斤瀾見微知著,切中肯綮的體味實在勝過萬千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