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梅蘭的家鄉雖然也有鄉規民俗的嚴格約束,但是與中原地區森嚴的綱常禮教規矩相比,這裏為協調當地農民的利害關係而約定俗成的東西多,而直接來源於禮教的東西少。比如,各家各戶對女孩子的管束是極為嚴格的,但是這種管束的真實動機並不是為了禮教,說穿了是買賣雙方為共同的利益而在遵守信譽——保證產品的質量,體現購買過程中的等價原則。如果真的是為了禮教而管束某個女孩,那就會像中原地區那樣,不許女孩唱山歌小曲,特別是要對女孩施行禮教的代表性儀式——纏小腳。從六歲起就用裹腳布把女孩子的腳一層層地纏起來,讓那腳的腳趾骨折變形,變成為一雙畸形的小腳,使女孩子從此失去了大範圍自主活動的能力,不得不完全依附於男人,從生理上讓這個女子無法撒野,而老老實實地遵守婦道。王梅蘭的家鄉卻不給女孩子纏小腳。也許娘家在管束自己的女兒時,為了省事,也曾動過給女孩纏小腳的念頭,但是婆家卻斷然反對。因為媳婦娶進門來以後,不僅是要給這一家生兒育女傳宗接代,媳婦還會使家裏多了一個重要的勞力,在土地貧瘠、氣候惡劣、生活中處處充滿著威脅的西北窮鄉僻壤,多一個成熟的勞力對於一家人的生計是何等地重要!

王梅蘭與她家鄉的其他女孩子一樣,也是從小沒有受過裹腳之苦。她的那雙大腳跑起路來像男人一樣利索,加上正值青春年少,精力充沛,而且又是做了大逆不道的事在玩命地逃跑,他們像在做夢一般稀裏糊塗地就跑到了敦煌。

敦煌是西北最大的陸路碼頭。從東邊過來,在這裏歇一歇,往北再往西,過星星峽就進入了新疆。從巴裏坤走天山北道,可到有新疆陸路碼頭之稱的奇台,然後往北可去塔爾巴哈台,往西可去伊犁,往南可去烏魯木齊和吐魯番。如果走天山南道,過哈密,沿天山南麓往西,經鄯善到吐魯番,往北可去烏魯木齊,往西可去庫爾勒、阿克蘇、喀什噶爾。從敦煌往西南方向走,繞過羅布泊,沿著昆侖山的北麓,踏著古代絲綢之路上遺留下來的鋪路的柴草、牲畜的糞便或者人與畜的白骨,涉過戈壁大漠,可以抵達和闐。敦煌雖然隻是一個被黃沙包圍著的破敗小鎮子,但卻是一個東上西下的駐足之地,是商旅駝隊和各類貨物的集散之所。王梅蘭和劉滿倉逃到敦煌的時候,正好有一個和闐來的駝隊也到了敦煌。這個駝隊從和闐運來了牛羊皮、羊毛、地毯、玉石、花氈和幹果,要換回去磚茶、調料、綢緞、瓷器、油漆和染料。劉滿倉找到了駝隊的主管,請求在駝隊裏當長工。在從和闐來的路上,駝隊裏有一個駝工得了病,死在了沙漠之中,駝隊裏正缺人手,主管就很痛快地留下了劉滿倉和王梅蘭。他們就跟著這個駝隊涉過了茫茫大漠,從東路到了和闐。

他們所跟隨而來的那個駝隊,屬於一個叫艾薩巴依的和闐大商人。艾薩是他的名字,巴依是財主的意思,用在這裏就成了他的稱號。在和闐城裏能理直氣壯地把財主這個詞作為自己的稱號的,絕非等閑之輩。他有好幾支駝隊,到敦煌去做生意的駝隊隻是其中的一支。一回到和闐,駝隊的主管就得向艾薩巴依詳細報告一路上的情況,當然也報告說這一趟收了一對年輕的漢人夫妻做長工。艾薩巴依就將劉滿倉和王梅蘭叫了去,問了一些話以後,就分派他們去給他管理菜園,管吃管住,還有工錢。

艾薩巴依的宅院坐落在和闐回城與官府的接官廳之間。他的宅院很大,前院有兩層樓的住房、高大寬敞的客廳和公事房,都裝著一人高的雙層玻璃窗,眼睛凡是能看得到的地方,都雕刻著精美的花紋圖案。在用一道板壁相隔的後院,有一個可拴三十匹馬的馬廄,還有三畝多地的一個菜園。艾薩巴依是個見過世麵的人,他的生活享受也講究到一定程度:他的飲食比一般的和闐富人更合理,主要是他要比當地其他的財主吃更多的蔬菜。和闐當地的農民種植蔬菜的意識比較淡薄,偶爾想起來種點菜的,也無非是胡蘿卜、洋蔥、南瓜和一種叫作“恰瑪固”的本地蔓莖,一般都種在田間地頭,沒有專門的菜園,且都因為疏於管理而個小味怪、半死不活的。在和闐,蔬菜比肉食還要稀罕和貴重。艾薩巴依愛吃蔬菜,他與官府裏的各級官員交往很密切,那些滿漢官員們也愛吃蔬菜。兵營裏的滿漢官兵種了幾畝蔬菜,官員們有時候可以分到一點。但是艾薩巴依卻完全要靠自己想辦法。他在自己的後院裏專門開辟了菜園,為了解決他自己的需要,也為了在宴請官員們時讓那些內地來的人高興。可是當地農民不善於侍弄那些作物,總是種不好。他知道,漢人農民隻要不癡不傻,都會種菜,他就想找個漢人農民,正好劉滿倉和王梅蘭來了。對於劉滿倉和王梅蘭來說,給艾薩巴依種菜就解決了吃飯和住宿這兩件大事;對於艾薩巴依來說,他找到了一個菜農,並白揀了一個漢人女仆。這個年輕的漢人女仆在宴請那些官員們的時候,一定會增色不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