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克武沿土城牆溜了半大圈,並不見徐學功的影子,便心懶意散地拐回家中,真想躺下身子好好歇息片刻。不承想,剛跨進門檻,迎麵飛來帶麵夾漿的拳頭。這突如其來的襲擊,在家裏還是首次,不由高四爺不驚,本能地架拳遮擋。這一拳雖未擊中麵孔,擦耳溜過,但那剛剛從和麵盆中拔出的手已將粉末麵漿給高四爺捎帶了好些。
高四見是自己心愛的女人發狠,自然明白這絕非空穴來風,定是肇事的女兒惡人先告狀,惹惱了女人。雖說女人潘氏尚武,自結發以來常陪丈夫對練,卻從不曾如此突發奇狠;雖說外人盡知高四懼內,已有怕老婆的名聲,高四卻並不介意,因為自知謀事處事總有不周不妥之處,潘氏嗬護時難免嗓門高了點,語氣堅定了點,持續的時光久了點,甚至於不屈不撓,硬是逼丈夫糾錯改過。自那年教訓兒子戒鴉片,失手打死兒子後,更懼夫人三分。不管怎的,夫人總算做了一位難得的賢內助,於家於己於民都有好處。既如此,懼內就懼內,怕老婆就怕老婆,高四對此一向心地坦然,並不計較什麼。
今日卻不然,高四深知教訓女兒是人心所向,夫人護短乃非禮失當,不由生出氣來。於是接招式式認真,還招不饒不讓。夫妻二人便在地中央對打起來。
潘氏一麵出招,一麵尋思,往日夫妻對打,總是丈夫讓著幾分,拳疲腳軟,才落個平分秋色;今日咋的拳腳呼呼生風,不饒不讓,認起真來,逼得自個兒處處被動,已明顯處在下風。接招時方悔悟自個不該太疼心女兒,僅憑一麵之詞,丈夫回來,自己連青紅皂白都顧不上問,便突發狠招,太過分了。可轉念一想,你不讓又咋的,今日豁出來打一架,認真就認真,較勁就較勁,誰怕誰呀!二十回合之後,潘氏大汗淋漓,氣喘籲籲,拳緩無力,腳慢拖泥,愈發生氣地暗罵:好你個高四,仗著你技高一籌,還真想教訓女人呀!但口頭上又不好求饒。又咬牙撐持了幾個回合,實在招架不住了,不得已吼叫:“你還真打呀!我支給你打。”
高四見女人凶風已過,強弩之末,無力再打下去,便逮住女人的手,趁機質問:
“老婆子,為啥連招呼都不打?”
女人氣呼呼地說:“憑啥當眾扇我正月的嘴巴?”緊接上另一拳又照丈夫麵門打來。
高四接拳後說:
“你咋不問問你的寶貝女兒?”
“我咋能不問!徐學功偏袒妥明的女兒,青年男女,我不怪;你高四不分青紅皂白,當眾扇我女兒嘴巴,牙血都打出來了,我就想不通。人家尊呼你一聲高四爺,你慕不得(昏了頭,把握不住)了!不知天有多高,地有多厚啦。叫正月今後咋個出門見人?這麼大的丫頭,啊,你說呀?”
“扇兩個嘴巴算啥!?”
“哎喲喲,還要咋樣處置才遂你的心?咋的,你還想再打死她呀?!”潘氏說著從高四手中掙脫了一隻手,換個方式又飛出一拳。
高四接拳後冷冷地說:
“她欠打,犯了掉腦袋的事!”
潘氏瘋了似的,又掙開一隻手,撕住高四的衣領說:“啥?!你你你高四是天王老子?是皇帝?叫我正月掉腦袋!你也不摸摸自個兒腦袋長在啥地方?你嚇唬誰呀!啊。”
高四執著地說:“嚇唬誰?你女兒朝妥蘭後脖頸飛去一鍁,你知不知道?啊!”
潘氏驚得兩目發呆,搖頭說:“不知道。”
“若不是那位過路後生飛身攔截了那張利刃,老婆子,你想去吧!失了人命,一命抵一命的道理、規矩、王法你該不會不知道吧?咱難民窩子也不可沒了法度,你女兒就可例外?妥蘭若死了,正月就得正法,你在法場上哭去吧。”
“那是那是,誰也不可例外。正月,正月!你咋膽大包天,糊弄你娘呢?你險些失了人命,還對你娘瞎搗鼓,為你抱打不平哩。你出來,出來呀!”任潘氏喊破嗓子,仍不見女兒出來。
潘氏鬆開扯高四衣領的手,去女兒屋中看時,正月早躲得不見蹤影,返身對高四說:
“四哥,你老婆今日錯了。咋個處置隨你。”說罷,屈膝欲跪下去。
高四慌忙伸雙手攙扶,大度地說:“不知者不罪嘛。何必那麼當真。”
潘氏追悔莫及地說:“應當認真,都是我嬌慣的。”
“也是我寵的,這全怪不得你。”高四說著將女人扶正,意味深長地接上說:
“老婆子,妥蘭是徐頭領的人,成與不成,是他自個兒的事。不可由正月的性子瞎摻和,你明白嗎?女兒的事再大,終究是小;三千難民的事再小,畢竟是大。何況殺敗妥軍,重返家園,是三千難民的頭等大事呀!保家衛民是重中之重,先中之先,急中之急。咱高四雖說是頭領,其實是大戶難民。延兄也一樣,負擔都很重啊。隻有徐學功才是真正的頭領。他的老母遠在南山,無後顧之憂,行走有幾百號壯士前護後擁,征戰全仰仗他的人馬。保護了這三千難民,不就也保護了咱自己嗎?因此,團結一心最最緊要。可不能因兒女之事扭鼻子瞪眼,離心離德啊。老婆子,你明白老漢這一著深謀遠慮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