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熹宗天啟三年
從東廠退役前,呂葉寒就知道自己效力的這個機構,在朝裏朝外、江湖民間,已是臭名昭著。他這個萬人之選的探案高手,人人敬畏的金牌役長,也曾以“精忠報國”之名,做過一些愧對天地的勾當,所以,他這看似急流勇退的做法,是對自己不安內心的撫慰,對自己逐漸墮落人格的一種救贖。
他慶幸自己的選擇:退出東廠,做一個尋常的捕快,為普通百姓辦一些普通的案子,積些陰德陽德,希望天年享盡後,不至於落入阿鼻地獄。
當然,傑出的捕快,很少得享天年;而落到呂葉寒手裏的案子,不可能是普通的案子。
日後寫公案小說或者筆記小說的文人,會把這個案子稱為“斷指案”。所有受害者都是青年女子,在受盡淩辱被殺後,都被殘忍地斬斷一根手指。
廿餘位受害者的背景大不相同,從大家閨秀、小宅碧玉,到蓬頭村婦、煙花浪女,凶手的目的顯然隻是嗜血般殺害一個個無辜女子,沒有明顯的寓意。
根據呂葉寒的經驗,這樣的人,隻能用兩個字來概括:“邪魔”。
不但是邪魔,而且是個無比機警、擅長遁形、武功精尖的邪魔。
呂葉寒接手這個案子之前,已經有三名資深捕快栽在凶手刀下,一死二傷,傷者都是腦部遭到重創,竟道不出自己姓名、辨識不出家人,全然失心瘋了一般,喜怒無常,便溺也不能自理,生不如死。呂葉寒看到同僚的慘狀,暗暗立誓,要為他們雪恨,為捕快們贏一份尊嚴,為百姓除一惡魔。
但整整六年了,斷指魔仍隱行跡於江京府的一江一湖之間——因為層出不窮的凶案都發生在江京,呂葉寒知道這混蛋就在本府,可是將凶手正法的希望似乎越來越渺茫。
呂葉寒在東廠的時候就是頂尖的神探,他不會盲目地去追那些毫無關聯的線索。他知道最有效的辦案,是綜合分析,推理出凶手的身份脾性、行止規律。他悉心收集“斷指案”的所有資料,案發地點、案發間隔的時間、受害者的特征、作案手段,然後在腦中反反複複地推斷演算,估摸凶手的下一步行動,希望能在下一次作案時抓個正著。
兩年後,呂葉寒卻不得不承認,他的對手,這個仍然隱在暗處的凶頑,遠非尋常的魯莽粗鄙、意氣用事的惡漢,而是一個處心積慮、同時又狂妄到了極點的邪魔。
邪魔顯然也摸清了呂葉寒的背景,知道江京府這位新任的總捕快曾在大明的最高特務機構東廠任職,查辦過不少驚天動地的大案。於是,邪魔作案的激情似乎更為高漲。他有意給呂捕頭留下了一個個隻有苦思冥想後才能找到的線索,讓捕頭一步步接近自己,但他卻在千鈞一發之際一次次躲過一劫又一劫。
他每躲過一劫,就是另一個無辜女子慘遭一劫的時候。
一個血手印、一首唐詩、一枚血紅的蜘蛛、一把無頭的長劍、一葉漏底的扁舟……這些留給呂葉寒的模糊線索,都是精心的布局,虛虛實實,亦真亦幻,也隻有呂葉寒這樣的偵破高手可以領悟,有資格參與這個貓捉老鼠的遊戲。隻不過在這個遊戲裏,很難說誰是貓,誰是老鼠,這才最有趣,邪魔一定度過了罪惡一生中最快樂的六年。
而呂葉寒的耐心,在一點點被磨去;失敗感,在一點點吞噬著他的自尊。這六年裏,江京已經換了三任知府,政客們的耐心,更容易被磨去,他們免不了對遲遲未能破案的總捕頭犯些嘀咕,甚至,起了二心。
新從京城調任來的副捕頭莫宗澤,大概就是知府大人隨時準備替代呂葉寒的人選吧。莫宗澤青年才俊,在京畿一帶破獲數宗大案,聲名鵲起,調任到江京來協助破獲斷指案,不是明擺著表達了上司對呂葉寒的失望嗎?不論怎麼看,莫宗澤都比呂葉寒出色:呂葉寒早過不惑之年,已現衰老之相,滿臉皺紋,莫宗澤青春少年,白麵朱唇、劍眉朗目;呂葉寒身形佝僂,莫宗澤偉岸俊逸;呂葉寒不受上司待見,莫宗澤和知府、總兵經常把酒言歡;呂葉寒到老還是孤身一人,莫宗澤少年娶嬌妻,妻子出自京城的開國武官世家,據說武功不在莫宗澤之下。
更可惡的是,莫宗澤缺少對長輩同僚的尊敬。一到江京,他就逐一挑戰呂葉寒的整套偵破體係。比如,邪魔為什麼樂此不疲地殺害無辜女子,為什麼要截斷手指?呂葉寒說,凶手想證明,他比六扇門中的高手更勝一籌,斷指是他的戰利品、紀念品,他的驕傲。莫宗澤卻說,這是凶手對自己的一種補償,補償什麼呢?孤單、沒落、事業不遂、甚至陽物不舉——手指不就是陽物的替代?這樣的荒謬論調,竟逐漸贏得了知府大人的頻頻頷首。
呂葉寒陷入了更深的抑鬱中。
此刻,深秋暮色的一片氤氳中,清安江邊那幢小樓顯得更為鬼氣森森。呂葉寒透過藏身地穴封頂的一條狹縫,冷冷矚目著二樓半開的窗牖。他從腰間摸出酒葫蘆,吞了一大口本地最烈的名釀“一江秋”,火辣的酒入愁腸,並沒有太多提神的功效,相反,這是呂葉寒連續數日失眠時的一種自我麻醉,可以暫時忽略尊嚴和偏見、暫時忘卻三十功名塵與土——他禁不住聯想到高懸在東廠大堂上嶽飛將軍的畫像,和堂前“百世流芳”的牌樓。此刻在他看來,“百世流芳”幾乎是對東廠倒行逆施的反諷,也是對自己在這樁大案麵前束手無策的譏嘲。
好在東廠的那些年經曆,至少教會了呂葉寒一件事:要想達到某個目的,要用盡任何手段。
這是他取勝邪魔的最大優勢。
多年成功的操縱,斷指案的元凶也許逐漸疏忽了重要的一點:並非隻有他會布局。
那幢小樓裏,四個月前住進了一位孤身女子、一個老媽媽和一個丫鬟。那女子是位新寡的少婦,明豔不可方物,而且從穿著服飾到樓內擺設都極富品味,尤擅工筆花卉的描畫。她的出現,自然而然在江京一帶的風流士子間引起了騷動。已婚的、未婚的和將婚的狂蜂浪蝶們接踵而至,登門拜謁,那女子持禮相待,對潮水般來襲的情挑,款款笑納,卻絲毫不放縱,隻是給自命風流的文士們足夠的遐想、足夠的期盼,卻不越雷池。
士子們隻要稍作打聽,就會知道,這位戚夫人年方二十,出自南京望族。戚家枝繁葉茂,戚家子弟亦官亦商,都是顯貴人物,隨便找其中一位聊聊,就會知道,戚夫人沒出閣前,在金陵就豔名遠播,引無數名門士子、英雄豪傑拜倒裙下。隻是命運不濟,她偏偏選擇了一位名叫張友齡的才子為婿。才子命薄,婚後不到兩年就一命嗚呼,戚夫人哭斷腸,不願在傷心之地駐留,但也不願盡棄繁華,於是選擇了江京這個大都市住下。
戚夫人,就是呂葉寒精彩計劃的核心。
戚夫人確有其人、確有其事,但隻有戚家核心圈子的人知道真相:真正的戚夫人已經秘密削發為尼,青燈古佛下修補著受了重創的心靈。倚江小樓裏的美女不過是秦淮河上一位新露頭角的歌妓。這位偽裝的戚夫人有著同樣的傾國傾城之色和嚴格的琴棋書畫訓練,呂葉寒幾乎耗盡了所有積蓄,為她租下這幢小樓、雇傭保姆丫鬟、提供日用開銷。
至於戚家子弟,為呂葉寒心甘情願地圓謊,全是因為當年欠他的莫大人情——呂葉寒離開東廠前的最後一案,就是調查所謂的“金陵遺老”案。戚家的祖上曾扶持建文帝在金陵登基,建文帝被明成祖廢立後,戚家也受了牽連,一直是東廠監控的對象。大概十年前,有人向東廠告發戚家和一些“建文遺老”結黨私會,呂葉寒被指派前往調查。呂葉寒一聽到這個所謂的“任務”,就啞然苦笑:建文一案,已過去兩百年,即便“遺老”們存在,他們又能怎麼樣呢?又能怎麼篡權呢?這顯然是戚家在朝內的異己誣陷詬害。按照東廠“寧枉勿縱”的作派,即便空穴來風,即便莫須有,戚家也逃不了幹係,怎麼也要折騰個家破人亡才能幹休。也是戚家氣數未盡,呂葉寒厭倦了東廠驕縱跋扈的風格,察知戚家清白後,隻是以“不善鄉裏”之名逼戚家繳了一堆銀子,保住了門庭人丁。這樣,關鍵的時候,戚家幫助呂葉寒,設了這個計。
這的確是關鍵的時刻,呂葉寒事業上的最關鍵時刻,他生命中最關鍵的時刻。
他嚴密分析了斷指邪魔對受害者看似隨機的選擇,多少得出了一些規律。最初,或許是因為羽翼未豐,邪魔選的受害者主要是尋常民婦:和丈夫慪氣回娘家的少婦、私會情郎的少女、為抄捷徑走入空巷的丫鬟、蹩腳青樓裏的色衰娼妓……對這些女子的殺害,相對比較容易,官府也不會太重視。稍後,邪魔的經驗越來越豐富,選擇的謀殺對象也逐漸加大了難度,養在深閨的大小姐、藝名遠播的伶人、法力神通的女道士,最近的一個案子,受害者是江京府總兵大人的小妾,按照這個規律下去,知府大人的千金遲早也會遭毒手。
難怪莫宗澤被急吼吼地“請”來,因為火已燒入官府。
呂葉寒推論:邪魔作案成功越多次,和官府的周旋成功越多次,膽量就越大,越希望做出更大更轟動的案件,這樣才能得到最大的滿足。
這也是呂葉寒希望能取勝的法寶:他和邪魔已經能心意相通,他能感知邪魔的需求,他來幫助邪魔選定下一個目標。
安插冒牌戚夫人的工作始於總兵府小妾被害之前,但那個時候,基本的做案規律已經存在,總兵府案隻是更證實了呂葉寒的推測,邪魔對大案的胃口越來越好,尋常民婦已不足以讓他覺得有趣味。出身金陵世家、又迅速成為江京府社交圈第一名媛的戚夫人簡直是天賜,邪魔應邀而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