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1 / 3)

“事情是這樣的,生產隊的劉老漢前天晚上得病死了……”劉老漢的死我也知道,他昨天出葬,我與弟妹還去他的葬禮上看了一番熱鬧,撿了好幾個沒有燃響的鞭炮回家放得劈啪直響,他的死與我的命運會有什麼關係呢?我張著耳朵,緊張地聽著父親繼續往下說,“劉老漢一死,他放的一條老牯牛就沒人管了,我費了好大的勁兒,跟生產隊李隊長軟磨硬纏,才把這個差事跟你攏到了手。我想放牛最適合你了,今後不愁沒有事幹餓肚子。李隊長說了,劉老漢放牛每年在生產隊記工分一百二十個,隻要你把那條老牯牛放好,也跟劉老漢一樣每年記工分一百二十個。一百二十個呀,老子幹一年也隻記三四百個工分,都快老子一半,了不得呀老二……”

父親越說越高興,我雖然越聽越明白,卻越來越沮喪了。念不成書,我所有的理想都將成為夢想,變成一個個飄在空中的肥皂泡,炸得屁屁直響。我低著個頭,可憐巴巴地站在原地,不爭氣的眼淚一滴接一滴地往下掉,差不多都要連成兩根晶瑩透亮的淚線了。

“啊?怎麼了,你好象不高興是不是?”父親見狀大感驚詫,他以為我聽到這個消息肯定會爽快地答應並喜笑顏開的,因為哥哥小學畢業後就再也不想讀書了,他說讀書半點意思都沒有,要回家在生產隊出工幹農活。父親說公社正在普及中學教育呢,不到年齡,生產隊是不會,也不敢接收的;又說你不念書能幹什麼?難道一天到晚蹺著個二郎胯子在家當老爺不成?後來,在父親的再三喝斥與催責下,哥哥才老大不情願地背起書包進了公社辦的初級中學。他以為我會跟哥哥李老大一樣不想念書,卻不知我跟他的情況恰恰相反。

我盡量控製自己,輪流著抬起左右臂揩擦眼淚,開動腦筋想了好半天才想出一條理由道:“公社正普及中學教育,我小學都沒念完,生產隊敢接收我嗎?”

“敢,怎麼不敢呢?”父親肯定地答道,“你麼,不過一個駝子,普不普及無關緊要呢,誰也不會當個事的。”

我的心頓時往下沉,越沉越深,沉向那不可見底的深淵。我雖然活在人世,可周圍的社會與世界卻將我視為一個怪物,無法享受正常人所能享受的一切權利。我是一個駝子,是一個殘廢,是一個另類,是一個介於人與獸、人與妖、人與魔之間的怪物。一句話,我在正常人眼裏,不是一個真正的人,我不能有正常人的生活,不能有正常人的思想。如果我像正常人一樣過日子思考,正常人就會將我視為怪物;而一旦像怪物那樣生活思索,在人們眼裏反而會變得正常起來。

這就是我的命!

我無法掙脫宿命,就像無法擺脫老天爺自我呱呱墜地的那一瞬間便強加給我的殘疾軀殼一樣。

我隻有認命的份兒!

於是,我搖身一變,從一個讀書郎成了一個自食其力,在生產隊記工分的放牛娃。

我與魯迅在《從百草園到三味書屋》一文中描寫的情況截然相反,他不願離開百草園去上學,而我呢,則不願下學走進社會的“百草園”。於是,我將魯迅那篇文章中的一段話稍作改動,不由得拉長聲音淒涼地唱道:“總而言之,我將不能常到學校了。Ade,我的老師們!Ade,我的同學和書本文具們!……”

每天雞叫三遍,我就自覺地從床上爬了起來,跑到隊屋牛棚去牽牛。放牛的全是老頭,就我一個細伢。老頭被人稱作牛倌,我雖然躋身放牛這一職業,卻沒有資格充當牛倌,被人叫作放牛娃是也。等到魚肚白與翻卷的朝霞在東天顯露,我們就得將吃飽肚子的耕牛交給生產隊的社員使用;然後在田埂、路邊或山坡砍上一捆嫩嫩的青草,讓耕牛中午食用;晚上收工,我們從用牛人手中接過韁繩,一直放到夜色深沉,讓牛吃飽吃夠,這才將它趕進牛圈歇息過夜。

這樣的放牛生活,時常使我想起樊老師教我們學過的《半夜雞叫》這篇課文。我與文章中描寫的那些長工一樣,都得起早摸黑地幹活,但仔細一想,又覺得有著本質的區別,長工們生在暗無天日的舊社會,而我呢,則長在欣欣向榮的新中國;他們聽到的雞叫是周扒皮冒充公雞打鳴而引出的一片假叫與錯叫,而我聽到的雞叫絕對不會有人從中弄虛舞弊,摻水作假;他們是在周扒皮的斥責下不情願地從床上爬起,而我雖然有點賴床想多睡一會兒,但沒有誰來催逼我,我的心頭,總在公雞的第三遍喔喔啼叫中充滿了一種強烈的責任感,是責任感使我從夢鄉中覺醒,從疲勞中複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