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陣虛火發過,我的心頭漸漸平靜下來。說句老實話,我這輩子還從來沒有發過那麼大的火。其實,人發火總要看對象的,如果對手比你強大,再大的火也隻能隱忍不發;一旦覺得對手比你弱小,是一碗可以下飯的“菜”,才會將滿腔火從肚裏發泄出來。想想看,如果對方不是一條牛,而是一個不費吹灰之力就可將我打倒在地的壯漢,我會對它發火並不自量力地主動出擊嗎?
說來說去,人在某些方麵確實可卑,配不上大寫的“人”字。此後,每當我想到暴虐地懲罰老牯牛旺旺的情景,就羞愧得恨不能鑽進樹洞躲起來。
卻說那天晚上我打著打著,突然發現老牛歪著個腦袋,正可憐巴巴地望著我,似乎在向我求饒認錯。我的心頭一軟,鐵鍬頓時從手中滑落在地。
從此,老牯牛變得比以前規矩、老實多了。
牛跟人一樣,一旦轉過彎來,把一些事情弄懂想通,就一通百通了。一頓暴打,我原以為老牯牛雖然變得比過去聽話,但也可能與我產生冷漠與疏遠。此後,沒想到它隻要一見到我,就搖頭擺尾,對我的要求、舉動盡量配合,還露出幾分討好的味道。
看來哪怕是一頭水牛,你對它一昧軟化遷就,還不如一頓鐵拳立竿見影。而我們人類就更是如此了,說上一千句好話,不如一次專政管用。唉,我真不明白,為什麼老天爺在創造生命時不把他們或它們設計得盡量完美一些呢?
老牯牛年紀大,對牛道、人道比其他牛自然懂得更多一些。時間一長,它對我的話語、手勢、命令都理解得十分透徹,差不多達到了默契的程度。
慢慢地,我就發現牯牛頗通人性,它默默地注視著、觀察著我們人類,將一切看在眼裏,放在心中。而我們總是高高在上地將它視為啞巴畜生,是一坨沒有靈魂的行屍走肉。事實並非如此,牛也有五情六欲,明事理,會思想。
很多時候,我將旺旺趕到山上,然後跳下牛背,躺在綠茵茵的草地上,呆呆地想心事。旺旺看出我的孤獨,也躺在我的身邊,並將它那前凸的牛鼻挨挨擦擦地往我身上蹭。我呢,就默默地將它腦袋抱在胸前,感受著它那熱乎乎的難得的體溫。然後,我對它揮揮手道:“旺旺,吃草去吧,莫老蹭在我身邊。”聽我這麼一說,它就乖乖地站起身,自個兒挑選著最肥美的野草,吃得嚓嚓直響,像一台別致的割草機。
草地像一床巨大而厚實的毛毯,躺在上麵舒適極了。我默默地望著天空,望著藍天上那一朵朵飄浮的白雲,心兒隨著白雲一起飄呀飄,一直飄到那遙遠的天邊。令我最為煩惱的是,不論我的心飄出多遠,最後都得回到生我養我的這個偏僻小山村,都得回到躺著的草地。有時仿佛風箏,飄得正有趣正帶興呢,就有一雙放風箏的手兒開始收線了,回到放飛的原地。是的,我無法掙脫我的家鄉,無法擺脫駝背這一鐵的事實。
我不甘心,我有超於同伴的心智,怎就不能上外闖蕩世界呢?我時常感到我的肉體容納不了我的心智,它們倆常常在一塊打架鬥毆不已。心智說就因為受你拖累,害得我壯誌難酬;軀體說你不要瞧不起我,離了我你就什麼也沒有了;心智說隻要你放開我,我就可以實現我的理想;軀體說你真是忘恩負義,沒有我這麼個美好的港灣為你泊航,你就是一團成不了形的氣體,風兒一吹,彌漫得到處都是,還談什麼理想,真是自欺欺人……
它們吵著,有時竟動起手來,搞得我頭疼難禁。不過它們都還聽我指揮,隻要我一出麵,不將它們二者分離,它們就不吵不鬧、和和氣氣了。
躺在草地仰頭望天,最讓我羨慕的是那高高飛翔的雄鷹,我們又將它稱為老鷹、蒼鷹。它翅膀一展,像一架飛機,直衝雲霄,實在是太威風了。而它的勇武更是讓我驚歎不已,它飛在空中,一雙銳利的鷹眼仿佛可以看透山嶺間的溝溝窪窪、一草一木,一旦發現目標,它就從高空以淩厲的速度俯衝而下,翅膀攪得空氣呼呼作響,它衝向那些圈定的野兔、野雞、鬆鼠,不可思議的速度、力度、尖喙令那些可憐的動物防不勝防,難以反抗,隻有被乖乖叼走吞食的份兒。
有時,它還跑到村裏抓食鄉親們喂養的雞鴨。一次,一隻老鷹趁著沒人的空檔,竟忘乎所以地飛到村中,撲向那些不知安危的家禽,趕得雞飛狗跳,一口氣吞吃了五隻小雞、叼走了一隻母雞。村人氣極,可望著老鷹飛在高空中的身影,卻半點也奈何它不得。
那隻得手的老鷹嚐到甜頭,似乎被勝利衝昏了頭腦,竟一連三天對村子的動物實施突襲。第四天,大隊幹部安排山上守林的獵人李兵厚帶著一杆雙管獵槍守候,那天老鷹卻沒有飛來。人們被老鷹攪得人心惶惶,一直要求李兵厚繼續堅守。守了一個星期,那隻老鷹又來村中抓捕雞鴨了。老鷹在空中盤旋的身影無法逃過優秀獵人李兵厚的雙眼,當它盯住一個目標俯衝而下時,李兵厚抬起獵槍,轟地就是一槍,霰彈擊中了它的左翅。老鷹哇地一聲慘叫,淒厲的聲音傳遍整個村莊,聽得人毛骨悚然。它左翅下斜,身子失去了平衡,在空中像扭秧歌似的左一擺右一扭。李兵厚移動槍管,那劇烈晃動的身影總是讓他無法捕捉準確瞄準的機會。眼看老鷹艱難地拍扇著雙翅逐漸遠去,他急了,扣動扳機又是一槍。霰彈射向空中,老鷹又是一聲慘叫,身子突然往下墜落。正當人們高聲歡呼,李兵厚籲了一口長氣臉上露出一抹燦爛無比的微笑時,快要跌落地麵的老鷹忍著傷疼,拚出全身力氣,像一架脫離跑道上升的飛機,利箭般地射向藍天。槍膛已經打空,倉猝間無法填充彈藥,李兵厚隻有眼睜睜地瞧著那隻受傷的老鷹越飛越高,越飛越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