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兒的北大人,指的是北京大學正在就讀的部分同學。與上述的梨園人和政治家相比,北大人的數量很少,但啟示性頗強。聽一聽他們對今後梨園的走向,想來是有益處的。
我剛剛在北京大學開過一門藝術選修課:《京劇與中國文化》。全校一百二十多人報名聽課,最後考試時有八十多人。原因是有些同學的“學分已夠,聽課目的僅僅是為了增加知識”。聽課的同學一共四類人:文科同學、理科同學、北大京劇票房中的學生和外國留學生。我在複習中,有意“漏”了最後的一道考題:“2050年總會到來,曆史進入新千年後剛半個百年,共和國則正在慶祝自己的第一個百年,而京劇也度過了第二個百年,請你設想一下那時京劇的狀態,設想4那時的你會對那時的京劇采取何種態度?”
我特別指出——回答這道題有個前提:要首先對“那時的京劇”有一個基本估計。可以是更繁榮,可以是更衰微,也可以是進博物館了,還可以是把自身分解成諸多“因子”潛移、轉化進其他藝術品種、並使之更加茁壯了。無論哪一種都“成”,隻要你能夠自圓其說。得分不以正確和錯誤為標準,關鍵就在於你說的是否有道理。再者,我希望考卷不是一篇論說文,而是一篇夾敘夾憶的文章,要把自己擱進去,希望多顯露一下你的才情。當然,才情是要建立在同學們對“科技興國”準確認識的基礎之上的。
我在閱卷時非常興奮——第一,預測京劇前途,說什麼的都有,是真正的“多元”。第二,在“說”時都有自己的方式,才情、學識和技巧,全都在乎其中。下麵,我列舉若幹試卷中的文字——
學號為09628012的一位同學說,“北大不同於其他高校的一個方麵,在於北大一向是提前一步考慮問題的,一向是站在時代前列的,甚至是超越了所處的時代。在北大,我明白了作為一個國家,必須擁有自己的文化,否則這個國家的存在不會長久。文化的表現形式有語言、文宇,另外就是藝術。如果一個國家擁有自己的藝術,人民的凝聚力牢不可破,在艱難困苦麵前,會產生同仇敵愾之心。如果沒有這樣的藝術,這個國家的存在就成了無源之水,無本之木,這個民族的被同化也隻是時間的問題了……京劇是中國的傳統藝術,她離不開中國,中國也離不開她。對於京劇,既不該假裝著喜歡,也不要隻追求現代藝術而痛罵她。我小的時候,痛罵過京劇是中國傳統糟粕的集中體現。上大學後,雖然喜歡上了京劇卻沒有時間和精力去欣賞和推動她,隻好微笑著走開。現在我退休了,也沒有了後顧之憂,應該為這個事情做點什麼了。”
這段文宇開宗明義,好就好在點明了在北大讀書,給予自己一生的影響。
學號為09701157的一位同學說:“總記得這樣一個畫麵,狗的額頭前方掛了一塊臘肉,狗想吃卻又夠不到。於是狗向前跑,誰知臘肉也向前跑,可憐的狗便一再追逐這永遠吃不到的臘肉。——這,畫的就是世人像。我也位於追逐臘肉的隊伍中,曾經自問:那臘肉是什麼?是美貌、金錢和權力麼?其實,路邊有小花、山峰和小溪,我卻盲人一樣視而不見。京劇就是那美景中的一角,當人們越發對物質追求強烈,就越發被忽視……老年人大概追逐了一輩子的臘肉,有人灰心了,有人走不動了,也有人看透了,他們更懂得精神追求的重要,於是京劇、書法、繪畫……便成為他們的選擇。我如今到了老年,昔日曾參加過一度對臘肉的狂奔,今天要在另一個領域行走了。”
這段文字好就好在這個形象的比喻,從比喻的世俗性來看,這個同學倒像是從京劇最基層的“土壤一北京南城(特別是宣南)出來的。”
學號為19920032的一位碩士說:“直到三十七歲那年,我放棄了已經經營多年的、且頗有成績的白領生涯,來到江南海濱的這座小城教書。我想我終於找到了我想過的生活。學生中有一些很愛聽我的課,我講的都是和社會很遙遠的東西,像古典詩詞,像古老的京劇,而且我堅持不用電腦一類方便的手段,而一定要和學生麵對麵,用我的語言、手勢和表情——說到底,就是用我的心,和新時代的年輕人直接交流……”這段文字敏銳地抓住了人造電腦(以及更高級的機器)也不能完全取代人的“心”和“手”之間的雙向交流。應該說,這段話是抓住了事物的本質的。
學號為19820020的一位同學預測了自己今後五十年的經曆——中年曾在中國駐美大使館任文化參讚,後來又先後去歐洲五國依然擔任文化參讚——於是使得在2050年的某一天,她口袋中的掌中電腦響了,原來是中國京劇院和上海京劇院聯合在西班牙首都演出,請她到時一定光臨……
這段話開了美麗的先河,給自己的人生做了一種美好的憧憬。
學號為19735019的一位同學,對自己今後的五十年想得更加別致——年輕時學過人類學係之後去了日本,一邊教英語,一邊學日語,過起類半工半讀的生活。三年時間,先是在京都,隨後在神戶,最後是衝繩,在那兒遇到了自己心目中的戀人惠美。惠美的父母是台灣人,他倆隨後去了台灣。惠美在台灣迷戀上了京劇,於是影響到他自己……隨後他倆來到北京,在北京看到“真正的京劇”,並在京劇聲腔中結婚。最後他們來到美國,作為丈夫的他,輾轉在幾個城市的大學任教,惠美也從事過服裝設計、珠寶設計和室內裝飾等職業。最後他們決定在檀香山定居,他們先買了地產,然後按照惠美的設計蓋了房子。可惜落成不久,惠美就患上了乳腺癌,從發病到去世,隻有短短的六個月。惠美去世之在食堂。隻有這次算是開了洋後,他獨自呆在處處可見“惠美痕跡”的屋子裏,其中最重要的痕跡,就是那有聲有色的京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