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4.梅蘭芳戲劇體係和東方美學(2 / 3)

至於功對歌、舞、戲的作用,不知可否這樣概括:一方麵,在京劇的歌、舞、戲的內部,就存在著很深的功這使京劇的單項遠比地方戲要“講究”。所謂“講究”,也就是功之體現和存在。再者,京劇很注重各個單項之間的聯係,聯係上也有功,而且是更高級的功。比如花臉一行,其中銅錘是特別講究唱的,架子花則講究念和做——這是通常的解釋。但反過來也不妨去問:架子花如何唱才能取得效果?更具體點說,架子花如何在念、做的“縫隙”中演唱,才能和此時的念、做融合一體?顯然,這些還都是研究十分薄弱的課題,正是它們的存在,導致了京劇一些表演領域的滑坡。

回顧京劇發展史在二十世紀前期,齊如山已經從功的角度做了一些努力。比如,他把整個京劇原理歸納為四句話:“有聲必歌,無動不舞,不許真器物上台,不許寫實。”真是高度的概括,尤其是前兩句,用對仗的詩歌般的言詞進行歸納,實屬難能可貴。用今天的話講,這兩句也是“帶功作業”。至於後麵兩句,意思雖不錯,但功力就顯得不足了。看來,要想在今天(特別是在電視文化越來越發達的今天)使京劇依然在文化上占領一席之地,我們就不但要繼續齊如山先生的工作,同時更應該利用電視藝術和電視文化的有利條件,為形象地總結京劇基本法規再開辟一個新的道路。

第二,關於場對比點、線、麵、體而言。

很久以來,就仿佛和國畫一樣,隻被看成是一種“點線藝術”。國畫的主要工具是毛筆,毛筆的落筆是十分有講究的,所以國畫中的點,本身就是一個極具研究意義的課題。國畫由點開始,又生成了線。線的講究更多,於是線條本身所達到的成就,使之幾乎成為要先“起範(兒)”。所謂“起範(兒)”,也就是在動作之前的一刹那,先實行欲左先右、欲上先下、欲方先圓和欲抑先揚。有了這一種頓挫之後,然後在線的延伸上展示“玩意兒”,於是又有了疾徐、輕重、虛實、方圓種種的不同。看蓋叫天先生的武戲,每個動作都如書法一般——從哪兒起筆,點上是怎麼做的,又怎麼去形成線,最後從哪兒落筆,這最後的點又完成如何——都讓你看得清清楚楚,並且獲得無窮享受。根據這種動作規律,京劇的劇本也是一種“點線藝術”,大場子像是很講究的“大的點兒”,過場戲就像是匆忙、草率的“小的點兒”。大場子當中含有明顯的線,小場子中的線就多是一瞬即逝。而連接大場子和小場子的(指舞台上二道幕的開閉),則更是一條虛線。這線雖虛,卻是存在的,老觀眾能從二道幕的開閉當中品悟到一些東西。京劇最基本的動作形式,是很精心、也是很恣意地去由點及線,它不像西方戲劇那樣注意完成麵和體上的均勻、完整。京劇通常是在由點及線之後,便直接飛升到一個新的形態:場。什麼是場?好像不能用物理學的名詞去解釋。它是一種意境、一種氛圍,形成了意境氛圍的演出,才是最成功也最持久的演出。

西畫則不一樣,它一起筆就是(塊)麵,隨之就是體。比如油畫的畫筆,鴨子嘴巴似的,觸及畫布時沒有筆鋒,因此既沒有點也沒有線,一下去就是一個(塊)麵,你又能在這一個(塊)麵中找出多少“講究”?油畫便用這無數的小(塊)麵,搭建出一個又一個的小“體”,小“體”堆積、烘托總“體”。每幅油畫就是這樣的一個總“體”。油畫作為畫種就是一個更大的總“體”。話劇也是一樣。傳統的話劇時興獨白,一說就是當中幾乎沒有任何點、線的一大片(麵),這是昔日話劇的典型特征,這就如同油畫落筆的“(塊)麵”筆觸。類似這樣的“(塊)麵”多了,就搭建出每個場次的小“體”。話劇幾乎都是大場子(行話稱“幕”),每幕的小“體”最後也就搭出全劇的總“體”。應該承認,西方藝術同樣是要達到“場”的,但它們直接由“麵”、“體”出發,從不“回頭”去找什麼點和線。

中國古典藝術的場和西方的不同,它顯示的終極目的是展示美,特別要展示運動之美。西方古典藝術則用心用力炫耀理性,那種深刻(甚至是達到了痛苦)的理性。

第三,關於象(相、像)——對比樣、唱、棒、浪而言。

京劇大師王卿曾經這樣概括四大名旦的特征:梅蘭芳的樣,程硯秋的唱,尚小雲的棒,荀慧生的浪。這一番概括很快被當時的梨園所認可和讚許。但是半個多世紀之後,我又在梨園中聽到了修正的聲音——把梅蘭芳的樣改成了象,對其他人的評價未動。為什麼會有這種變化?大約是中國社會的大步前進,人們對於京劇和梅蘭芳的認識也更加深刻,從而致使人們對於古典藝術的美學把握大大準確了。人們覺得用“樣”去形容梅有些低了,不如“象”宇具有更深邃的美學內涵。

我們應該由此得到深刻的感悟,但也感到了困擾——因為在新形成的象、唱、棒、浪係列中,梅先生是格外“突出”了,另外那三位卻還“匍匐”在原地,不禁然有些尷尬。這樣排列一方麵具有新的時代氣息,但同時也暴露了京劇整體美學意識上的參差不齊。象,何止是梅先生所獨有?程硯秋的唱中,難道沒有象麼?尚小雲的棒和荀慧生的浪,不也是同樣是兩種特殊的象?更何況,原來的四字評語是“兩兩成對”的——樣對唱,棒對浪。現在把樣改換成象,異軍突起,鶴立雞群(雞字未必妥當,請原諒),四個字反倒有了三個不同的層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