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章外篇(1 / 3)

念之站在路的拐角,她在猶豫,很久沒有過的彷徨。

那隻是簡單的路口,她對自己說,卻依舊停留原地。

三月的風有些微寒,輕拂間夾雜著早春獨有的粘稠濕氣。陽光極好,可惜離開有光的地方,依舊會有寒意襲來。陰冷正似一把尖利之物,粗暴的割開她的層層衣物,由得細細密密的毛孔直抵身心底處。她固執的站在那裏,隨著那冰冷的空氣一齊顫動。鼻息間飄來木頭被雨水浸濕後的淡淡黴味,不令人生厭,混著木頭的原香,變成了一種奇香異常。仿佛突然置身於廣袤的森林之中,那巨蔭裏的熏香讓人昏沉得想要睡去。

念之喜歡這氣味,它們曾經充斥了她的整個童年。

每年的二到五月都是沙城的雨季。雨會不休不眠的下盡三個月。到底天會有多悲傷才會如此長久的哭泣。念之一直以為自己不喜歡流淚的最大原因,是感覺眼淚都讓沙城的雨季給流幹,流盡。或許正是這終年的霧霾繚繞,煙雨迷蒙,才會讓她無端的生出這般愁腸百結來。

念之是感性的。她記得,從記事之時起,心中便時常有種莫名的鈍重感造訪。仿似一種隱痛。說不出道不明的感覺。年幼的念之無法正確的定義它們。彼時忍受不住,也會於深夜裏拉過被子,蒙了頭,捂了嘴,隱忍的哭泣。但那需要極之努力才可忍住的哽咽幾乎讓她斷了呼吸。往往至此,心更痛。幾次之後,念之放棄了這般發泄,從此選擇不哭。

木頭的奇香還在飄,念之伸手過去抓,迅速的收回,攤開,放到自己的鼻下去聞。那般貪婪,仿佛要將整個童年在那奇香裏嗅回。

一切就在昨天,這是念之熟之不能再熟的氣味。或許這氣味一直都在,總在記憶裏飄,隻是彼時太過懵懂,並不知曉這重重深意。如今舊事重回,迅猛得讓她難以回應。它們早已深刻,深刻得如同當年植入疫苗時於臂間留下的井字疤痕,至今醒目。

它們在傾訴著什麼,顛沛,流離,追尋,缺失,漫長,無序。所有的可能。所有的不可能。有些痕跡一旦烙上,再難拭去。

念之將衣領高高的豎起,再拉緊身上的黑色大衣,試圖將自己裹得更緊,更嚴些。長出來的碎花裙角還是不經意的飄在了那裏,風中飄出了淡淡如斯的清新動人。那輕薄的絲襪掩藏下,是一雙纖長白皙的腿。美極。走過的人都忍不住將目光停在了那裏。念之沒有理會,她將之視為平常。

這是念之喜歡的裝扮。她不高,但腿卻很長。她從不放任自己的優勢,甚至有心掩藏。她很少穿裙子,一般情況下總是一件素白極簡的襯衣,下身則是長裙,或是長褲。隻有在某種她認為重要的日子裏,才有可能挑件露腿的碎花小裙,展露自己的美腿無雙。

順著那碎花小裙往上,會捕捉到一張稍顯蒼白的臉。眼睛不大,極為細長,眼尾微翹。眼裏的光卻是清亮之極,像暗夜深處的蒼穹,星輝落處無盡閃耀。看你時專注犀利,似要將你刮進她的心裏。你若回看,它便立刻暗淡無光。像極了沙城的雨,看似瀟瀟灑灑,實則千絲萬縷極難理清。虛空是它最好的掩藏。

念之是任性的。她任性的隱藏自己,躲避人群,不讓別人輕易的看懂自己。

如若可能,她隻在來時來,走時走,靜坐一隅,或安靜獨守。任那凡塵俗事,熙攘喧鬧,在眼前無序的跳,唱,演,她絕不參與其間,不喝彩亦不動念,遊走邊緣才是她的最愛。

但也不是時時幸運。如同這次,她實屬無奈之下重回沙城,重回舊地,重拾過去。像是一場亮烈而決然的輪回,又似一場酸澀難熬的倒帶。告別也好,重逢也罷,勇往向前是唯一的選擇。

她必須回來,她必須與自己的過往再次聚首。記憶曾在這裏斷開,一次一次,像被狂風巨浪拍擊後的船身,傷痕累累,就要沉入海底。前塵後世已無法接續,她要勇敢麵對,即使它們已麵目全非,她也要將它們拚湊完整。為了自己,也為某人。

眼前的丁字路其實很短,兩三步便可輕鬆的拐過去。可剛拐過去,念之便閉了眼。她有些害怕,身子也隨著那害怕微微顫抖起來。

這曾是她無比熟悉的小路,曾鋪滿她童年的歡笑,可此時此刻再踏入,竟讓她無來由的害怕。像是就要與相離多時的家人重新會麵,可心裏殘餘那點溫熱並不足以支撐這無盡陌生的感覺。

眼前的路依如往昔,幾十年過去,這小城的時間仿似靜止。

這是一條奇怪的路。不很寬敞的一條小路突然從中分開,被整齊的小桃樹隔離成兩條窄窄的林蔭小道。念之一直奇怪這設計者是誰?出於什麼目的?因為這實在是沒有任何實用價值,至少車子開到這裏就要停車。如此窄長的小道隻留給了步行者。

平行線113號。立著的路牌寫道。

念之歎氣,沉重的鈍鈍感覺重回,堵在心口難受之極。像白雪公主天真咬下的那粒毒蘋果,頑固的頂在喉壁之間不願落去。

風中飄來了某人的歡笑。一個瘦瘦的身影就站在那裏,那風裏,對她喊著,念之,快過來,我們來做平行線。

平行線好看嗎?念之問,揚起的小臉盡是紅紅的傷,被寒冬吹了一季的印記。

平行線不好看,但可以肩並肩相守一生。

可以牽牽嗎?

不能。

不要,我要牽牽。

平行線可以永遠守護著對方,就是不能牽牽,念之。

不要,我要牽牽。

懶得跟你解釋了,念之,我們來跑步吧,看誰第一個到終點。

到終點就能牽牽了嗎?

不能,傻瓜。憶之瘦瘦的身影開始急速向前,向前,直至越來越遠,消失眼前。

念之一直等那虛幻消失,才低垂眉眼來看腳尖。心下突然空落無比,仿佛世間一切都隨了那身影的消失而消失。眼裏開始漫散出某種東西。是淚水。但它們從不湧出,從不落下,隻是在那眼眶之間慢慢的擴散。那淚水橫亙了一切,視線開始變得模糊。

有光星星點點的透進來,眼前出現了一張網,極為破舊,極為不堪。失職懶惰的漁夫對它已無一絲悲憫,任其麵目滄桑的躺在那裏,念之的腿下。念之拽住一角,猛力的回拉。可空無一物的破網卻沉重無比。那裏麵,看似虛無的裏麵,竟然承載了她的一切。童年,少年,青年,初戀,愛情,親情,友情,悲痛,喜悅。念之拉它不回。

很久,她丟開了它。拉回了又能如何?能更改早已寫定的林林種種嗎?能握緊不願失去的反反複複嗎?

前塵往昔,不過舊事嶙峋。

她再次裹緊大衣,企圖讓身體變得更暖。隻是那心,恐難再暖。

風再吹來,眼前開始飄落無盡的花瓣雨。來得還真是時候,她輕輕細細的念,丟開讓她低落的情緒,抬眼去看那**無限。

南國的春天總是比別處早。每年的三月,路兩旁的桃樹會開滿淡粉小花。今年如是,此時的微風過處激起了花雨陣陣。嫋嫋的也似仙境。那般濃香馥鬱,片刻便會飄滿整條街。隻是淡粉翩飛總無言,落英繽紛亦無語,念之要的卻是那場繁華過後無人理睬的暗香。她靜心等待那時,聽任它們似有似無的飄,由遠至近,最後停在她的發梢,落滿衣襟。她這才來摘。輕輕取下那朵朵南國花事,安放於懷間,聞一季也不厭的香。童年的枕下,念之常常將它們鋪滿,入眠後的夜總格外的香甜。長夜不寂。

眾是萬花過眼,我曾執念這一朵,她如耳語般的呢喃,喚醒了那朵朵芳香旖旎。她的嘴角微微上揚,笑容裏卻不盡歡暢。有殤,淡淡的不易察覺,迅疾的隱去,片刻消失不見。